里头那人,从前在老夫所领的环庆军中,勤勉行医,救人不少,连老夫的牙将中了毒箭,一条命也是他从阎王那里夺回来的。夫妻之间有所挂念,本为人伦常情,一个小娘子看她夫君一眼,京城的城墙塌不下来。今日,请你曾舍人,给老夫三分薄面。”
章楶如今,仍是泾原路主帅,今岁初,还因在宋夏战役中又建奇功,得了官家赵煦在紫宸殿嘉奖、授予荣衔。
曾纬听父亲曾布提醒过,在特别重视对夏胜绩的官家心中,章楶很受抬爱,你哪怕得罪他的堂弟、身为首相的章惇,也好过直接与章楶起冲突。
思及此,曾纬遂作出爽快之色,笑道:“章公的吩咐,晚辈岂能不遵。”
章楶扭头对姚欢道:“随老夫进去吧。”
同文馆的囚禁之所,由客舍改建,与刑部或大理寺的牢狱,大相径庭。
几乎可用“美雅”二字来形容。
庭院中,遍植梧桐,墙角廊下,木芙蓉正迎来花期。
又因这同文馆从前主要接待高丽使者,而高丽人特别崇拜盛唐,故而院中的地面,被京城的能工巧匠们,用鹅卵石拼接出牡丹、卷草、七宝莲花座等精致的图案。
曾纬背着袖子站在月洞门口,看两个禁军领姚欢往囚室走去。
一旁的章楶揶揄道:“我老了,见不得离散悲怨的情形。舍人倒是心硬,还于此处观瞻?”
曾纬嘴角一抿,谦虚道:“章公教训得是,晚辈这就引章公去前厅,听章公叙一叙里头那探子,当初赴边疆从军行医时,都去过那些军堡,见过何种武备。”
章楶心中冷笑,越发相信,此案诚如昨日连夜知会自己的堂弟章惇所判断,就是曾家要借邵清拖简王下水,什么两口子串不串供、事实究竟如何,彼等根本不关心。
……
邵清正趴在地上,艰难地去咬碗里的馒头,忽听屋外动静,忙坐直身子,平衡须臾,努力站起。
辨清那个由远几近的美好身影时,邵清忙将手缩进袍袖里,拖着铁链,挪到窗边,对着扑过来的妻子,急切问道:“他们是抓了你?”
姚欢摇头:“没有抓我,我在门口遇到章经略,他发了话,我才能进来看你。”
说着,姚欢踮起脚,往邵清全身瞧。
邵清立刻安慰她:“无事,没有受刑。”
姚欢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但同时掂量着手势和力道的分寸,不敢捏到他的胳膊。
窗口是顺光,姚欢分明一眼看到,邵清的浅色袍袖上,是深色的血迹。
“让我看你的手。”
邵清知她不好蒙,只得任她隔着铁条,慢慢地卷起袖子。
手掌皮开肉绽,五指耷拉,像是断了,指根和手背,青肿不堪。
姚欢心疼,气促地问道:“为何对你的手用刑?”
邵清目光平静,没有告诉她答案。
这不是公家逼供的套路用刑,而是来自曾纬的发泄。
昨日夜间,曾纬并没有审他,只是进来,狠狠地踩他的双手,一边踩一边淡然地讥讽:“邵清,你用这双爪子,搂她、摸她,让她很快活吧?”
邵清想,如此丑恶至极的语言,何必作为答案转述,污了心爱女子的耳朵。
邵清只柔声对姚欢道:“莫急,你看到窗下的木芙蓉了吗?采几朵给我。”
姚欢低头,才看到裙腰和墙壁之间,粉白玫红的花儿开得蓬勃。
她将盛开的七八朵匆匆扯下。
邵清道:“你一朵、一朵地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吐进水碗中,匀成药汁,可以消肿化瘀。”
姚欢照做,又见囚室中徒然四壁、没有任何家具,只墙角一个供便溺的木桶,水碗饭盆就放在地上。
邵清却很耐心,每朵花都细细嚼了,然后回身跪下,像猫狗舔食一般,往水碗里吐出芙蓉花,终于将这临时取材的伤药制完时,才将双掌伸进碗里转动,浸敷花泥。
姚欢辛酸难忍,哭起来。
邵清起身走过来,笑着看她,说道:“就是皮外伤,不是什么不好治的,也不太疼。”
他待姚欢止住抽泣,三言两语地把自己身陷囹圄的过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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