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想要问白素之际,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的,镜子,镜子,镜子。”
他接连讲了三次“镜子”,听得我有点无明火起。他立时又道:“卫先生,假设你在一条跑道上,驾车疾驶,而跑道的尽头处,有一面极大的镜子,在感觉上,会怎样?”
我本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听来十分无聊。可是我想了一想,心中陡地一动,觉得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我思绪中一捕捉了这一点,就开始感到自己一定未曾想到整件事情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所以我立时心平气和了许多。
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之际,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假设道路极宽阔,而前面的『镜子』又极其巨大。”
我又想了一想,才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会感到路一直在延长,并不是到了尽头。”
那人道:“是的,你如果一直向前驶,那会怎样?”
我挥着手,道:“自然是撞向那巨大之极的镜子——”我讲到这里,心中又陡地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条黑色带,就是镜子?”
那人道:“镜子只不过是一种比喻。在镜子的比喻之中,如果你继续向前驶,结果一定是撞破了镜子,是不是?你很难想像的一种情形是:驶进了镜子中!”
我呆呆地站着,像是傻瓜一样地眨着眼。“驶进了镜子中”,这种话,的确不可想像。
如果真有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在镜子中的一切,自然和镜子之外,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相反,镜子中的一切,全是虚像,镜子一被撞破,一切镜中的东西也就消失了。
而那人说“驶进了镜子中”,这是甚么意思?这……这难道是说……
我想到了这里,陡然之间,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来:“你,你是说,你当时不是被黑色带弹了回来,而是冲过了黑色带,进入了黑色带的另一边?你不是回航,而是继续前进?”
当我发出这个问题之后,我首先听到白素吁了一口气,像是在说:“你终于明白了!”接着,便是那人的声音:“是的,我突破了那黑色带,继续前进,黑色带是一个界限,而界限的两边,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不同,恰如实物与实物在镜中的影子。”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黑色带是一个界限,界限的两边,完全一样,此所以那人在冲过了黑色带之后,又见到了那两团大星云,而星云的方向相反,才使他以为自己在回航,而不知道自己在继续前进!他一直在前进,一直到了地球,而这个地球,是我们的地球,并不是他们的地球,他到达的,“是镜子中的地球”,或者说,他来的那个地球,是“镜子中的地球”!
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觉得喉头有点发乾。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当然令人震惊,但宇宙本来就不可测。”
我努力咳了几下,清了清喉咙,直视着那人:“你的意思是,一共有两个宇宙?”
那人道:“如果只有一面『镜子』,那么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两个宇宙。如果『镜子』有两面,而又是相对排列的,那么……”
我失声道:“那么,就可以有无穷宇宙!”
那人道:“是的,应该是那样!”
我用力抓着头,思绪上一片混乱。白素道:“就假设是两个宇宙,这两个宇宙中的一切,全一样?”
那人的语意肯定:“完全一样,不但星体一样,连在星体上的生物的活动,也完全一样!”
我“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说,在我们地球上,一切人的活动,和你们地球上……一样?”
那人道:“是的,这里将发生的事,在我们那里,早已发生过了。”
我再吞了一口口水:“可是……为甚么,会有时间迟、早之分?”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许仍然可以用镜子来作比喻。你对着一面镜子,搔了搔头,可以看见镜子中的你,也在搔头,两者之间的动作,看来同时发生,但是实际上,两者的动作之间,有极其微小的时间上的差异,因为差异实在太小,所以根本觉察不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那人又道:“这种极微小的差异,是因为你和镜子之间的距离近。如果将镜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拉远,时间上的差异,也会越大。这种差异,和光的进行速度相同,成为一种恒数。也就是说,镜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是一光年,那么,时间上的差异,就是一年了。”我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我已经进一步明白了。距离相差一光年,时间就相差一年。从地球到那股黑色带的距离是多少年,时间就相差多少年!那距离,是不可测的巨大,也就是说,那人的地球,和我们的地球上所发生的事,差了不知多少万年!
在他们的地球上,早已发生过的事,在我们的地球上,也迟早会发生的!你对着镜子搔头,镜子中的你,一定也搔头,而不会变成别的动作,只不过镜子中的搔头动作在甚么时候发生,要视乎你和镜子间的距离而定,它肯定会发生!
等到我明白了这一点之际,我实在觉得以前感到好笑的事,一点也不好笑了。那人说过,他在他写下的“天书”之中,记录了地球上一切将要发生的事,一切人的命运,那又有甚么稀奇?这并不是他的“预测”,而是在他们那里,早已发生过!
他也曾经问过我:“昨天发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自然知道。而在我们地球中将要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像昨天发生的!
我和白素互握着手,越来越紧,两人的手心中,都在冒汗。
那人又道:“我明白了,我相信其他的人并不明白。”
我喃喃地道:“是的,米伦太太就一点不明白,她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却不知道她是进入……进入了『镜子之中』。”
那人道:“现在,你相信我所写下的一切,真是一本天书?”
我喃喃地说道:“自然相信!你在天书中,记录了多少年的事?”
那人道:“不多,不过一万年。”
我又喃喃地道:“一万年……当然不算多,不过……也够多了。”
那人道:“有关于你们地球上的人,所有的人,我就根据他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分类。在我们那里,在这个时辰出世的人的命运,也就是你们这里,这个时辰出世的人的命运,这是早已肯定了的,绝不会改变,我在『天书』中写下的,用这里的资料分析仪一分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遭遇,立时可以知道,因为那是早已发生过的。”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两位想不想知道你们日后,到这一生的终结,将会发生,肯定发生的一切?”
一听得他那么说,我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我几乎连想也不想,就出声叫了起来:“不!我不想!不想预先知道的!”
白素也吸了一口气,跟着道:“我……我也……不想。要是全知道了……”
她没有向下说去,但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要是全知道,而又无法改变,那么,今后的岁月,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正因为一切将来的事,一定会依照已经发生过的发生,绝不能改变,所以,不知道实在比知道更好!
那人低叹了一声,说道:“你们不想知道,但是姬娜却想知道,她知道她自己一定会在死后,连尸体都没有法子保存得好,她对这一点,感到十分悲哀,她一直设法,想改变她已知道的事实!”
我一听,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转。姬娜曾到处向殡仪专家询问保存尸体的办法,我一直以为,她有一具体体需要处理。她甚至向颇普——那个杂货铺老板——订购了保存尸体需要用的一切化学药品!
可是,实际上,她要处理的确体,就是她自己!她希望自己的确体,不致于腐烂。可是,即使这一点小小的愿望,她也无法达到。她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她的确体,在热带森林中,被我拖着走了十天,到我终于不得不将她埋葬的时候,她的确体已经腐烂得……我实在不愿意再形容下去了。
我和白素两人怔怔地互望着,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那人又道:“姬娜其实不十分相信资料分析的结果,她只是疑信参半。而且,由于我说得极其肯定,她对我起了一定的反感。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才离开了我,她想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果,她的命运,正是早已发生过了的事。”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姬娜的行动,倒是可以理解的,她自然无法知道,她的试图改变,也是早已发生过的——一想到这里,我陡地震了一震,说道:“对不起,我又糊涂了!譬如说,姬娜、我们,遇到了你,也全是早已经发生过的事?”
那人道:“当然是的。”
我又说道:“在你们的地球上?”
那人道:“是的。”
我喘了一口气,道:“这就有点不可理解了。难道在你们地球上,也早有一个来自另一个地球的人,到过你们的地球?”
那人的声音听来十分乾涩:“这又牵涉到『镜子』的问题了。我们刚才说过,如果只有一面镜子,那自然只有两个相对的宇宙,如果有两面『镜子』的话……”
他还没有讲完,我已经叫了起来:“那就有无数的宇宙,无数的地球!”
那人的声音有点无可奈何:“恐怕是的。在你来说,我比你们先进了几万年,但我又可能比另一个地球上的人落后几万年。同样的,你们又可能比某一个地球上的人,进步几万年。镜子中的一切,一个一个传递下去,宇宙是不是有边际,我实在说不上来。”
我望着那人:“那么,你自己……”
那人道:“我?我当然推算过我自己,维持我最后生命的药物,已经用完,在地球上又找不到,所以,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从现在算起,只有三十一分二十秒。”
我吃惊道:“然后……”
那人的声音平静:“当然是死亡!”
我挥着手,实在说不出甚么安慰的话来,好一会,我才道:“其实,所谓死亡,根本还没有开始!”
那人道:“没有开始又怎么样!开始了之后,还不是一切依照已经发生过的再来一遍?”
我觉得无话可说,那人道:“你是不是想读懂天书的内容,现在该有一个决定了。请将你的决定告诉我,因为我时间已经不多,要教会你使用翻译仪器,并不简单。”
我望着那一大叠稿件。
稿件是天书。我已经确信这一点。将天书翻译出来,我可以预知在地球上将会发生的一切事。也可以预知地球上一切人的命运,而时间长达一万年之久。
我读懂了天书之后,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先知!
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古往今来,哪一个人不想预知将来?(这一点也很奇怪,将来应该不可测,但是人类一直顽固地相信有方法可以推测将来,就像是人类隐约知道将来其实是早已发生过的事!)
我望着,心中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候,白素大声道:“不!我们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
我陡地向白素望了过去,不知道她何以回答得如此肯定。本来,对于是不是要知道这部“天书”的内容,我仍然在犹豫不决,可是一听得白素这样说,我也觉得十分突兀,忙道:“为甚么不要?这里面记载着那么多未来的事情,要是我们知道了……”
白素向我走出了一步:“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大声道:“如果知道了,那我们就是先知!是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人!”
白素的神情很镇定:“是的,或许最伟大,但也是最痛苦的人!”
我吸了一口气,白素立时又道:“我们读了天书,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不能够改变,一切悲哀的事,都只好眼看着它发生,这岂不是最痛苦的事?”
我道:“可是……”
白素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而且,人的一生,到头来一定是死亡,如果极其确切地知道自己甚么时候会死亡,这是甚么滋味?不论还有多少年,但是死亡的阴影,却一直笼罩着!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生活,还有甚么乐趣可言!”
我被白素的话,说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那人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道:“请快点决定,我时间已不多了!”
白素的神情更坚决:“我们完全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
她一面说,一面突如其来,作了一个我绝未曾料到的动作。她在和我争辩之际,已经离得我相当接近,这时,她陡然一伸手,竟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将我手中的那一叠稿件,全抢了过去。
我大声叫道:“你想干甚么?”
我一面叫着,一面想将之抢回来。可是白素的身手,本来就不在我之下,她有了准备,我想在她的手中,夺回东西来,就不那么容易。我连出了两次手,皆未成功,而白素已迅速地退到了一列控制台之前,一伸手,将手中那叠稿件,向着一个圆筒形的入口处,陡地抛了下去,同时,望定了那人,叫道:“销毁它!”
我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间,就在白素的一下呼喝之后,那金属圆筒中,传来”轰”地一声响,一篷火光,冒了起来。
那篷火光青白色,一望而知,是温度极高的火焰。而那叠稿件,写在各种各样的纸张上的,火光才一冒起,就看到一大篷纸灰,向上升了起来。我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向前疾扑了过去,一团纸灰恰好向我迎面扑了过来,我一伸手,抓了一把纸灰在手,再向那金属圆筒看去,看到圆筒中的纸灰,在迅速消失,转眼之间,除了几缕青烟之外,甚么也不剩了!
我呆呆地站着,隔了好久,才向白素望去,白素有点抱歉地望着我,可是她显然未对她的作为有任何内疚之感。
我有点懊丧:“你怎么知道将东西投进那金属圆筒中,就可以销毁?”
白素道:“我比你更注意四周围的一切,我早就看到那金属圆筒之中,有一些灰烬,我猜想那是要来销毁东西用的。同时,我也想到,我们的朋友,他一定还有力量,可以开启这个装置,果然……”
我苦笑了一下,接了上去:“果然给你料中了!”
我一面说着,一面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当我摊开手来之际,我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我在冲向前来之际,曾有一团纸灰飞舞升起,被我一把抓住,我一直握着拳。直到这时,摊开手来,我才发现,在我手掌之中,还有着一片小小的残剩纸片,没有烧去,而在那纸片上,还有着几个字!
我望着手掌心的那纸片,立时又抬起头来,白素忙道:“听我说,对于将来的事,知道了,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也忙道:“整部天书已经销毁了,就让我知道这一点点,有甚么关系?”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立时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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