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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到了几户种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龙的心才真的落了下来。种菜人家的窗缝里漏出了灯光。

    李小龙一口气跑到家里。刚进门,“哗——”大雨就下来了。

    李小龙搬了一张小板凳,在灯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对着大雨倾注的空庭,一个人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龙想:我还是走回来了。我走在半道上没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输了,输给黑暗,又输给了我自己。

    李小龙回想着鬼火,他觉得鬼火很美。

    李小龙看见过鬼火了,他又长大了一岁。

    看水

    下班了。小吕把擦得干干净净的铁锨搁到“小仓库”里,正在脚蹬着一个旧辘轴系鞋带,组长大老张走过来,跟他说:

    “小吕,你今天看一夜水。”

    小吕的心略为沉了一沉。他没有这种准备。今天一天的活不轻松,小吕身上有点累。收工之前,他就想过:吃了晚饭,打一会儿百分,看两节《水浒》,洗一个脚,睡觉!他身上好像已经尝到伸腰展腿地躺在床上的那股舒服劲。看一夜水,甭打算睡了!这倒还没有什么。主要的是,他没有看过水,他不知道看水是怎么个看法。一个人,黑夜里,万一要是渠塌了,水跑了,淹了庄稼,灌了房子,……那他可招架不了!一种沉重的,超过他的能力和体力的责任感压迫着他。

    但是大老张说话的声音、语气,叫他不能拒绝。果园接连浇了三天三夜地了。各处的地都要浇,就这几天能够给果园使水,果园也非乘这几天抓紧了透透地浇一阵水不可,果子正在膨大,非常需要水。偏偏这一阵别的活又忙,葡萄绑条、山丁子喷药、西瓜除腻虫、倒栽疙瘩白、垄葱……全都挤在一起了。几个大工白日黑夜轮班倒,一天休息不了几小时,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全都熬得上了火。再派谁呢?派谁都不大合适。这样大老张才会想到小吕的头上来。小吕知道,大老张是想叫小吕在上头守守闸,看看水,他自己再坚持在果园浇一夜,这点地就差不多了。小吕是个小工,往小里说还是个孩子,一定不去,谁也不能说什么。过去也没有派过他干过这种活。但是小吕觉得不能这样。自己是果园的人,若是遇到紧张关头,自己总是逍遥自在,在一边做个没事人,心里也觉说不过去。看来也还就是叫自己去比较合适。无论如何,小吕也是个男子汉,——你总不能叫两个女工黑夜里在野地里看水!大老张既然叫自己去,他说咱能行,咱就试巴试巴!而且,看水,这也挺新鲜,挺有意思!小吕就说:

    “好吧!”

    小吕把搁进去的铁锨又拿出来,大老张又嘱咐了他几句话,他扛上铁锨就走了。

    吃了晚饭,小吕早早地就上了渠。

    一来,小吕就去找大老张留下的两个志子。大老张告诉他,他给他在渠沿里面横插两根树枝,当作志子,一处在大闸进水处不远,一处在支渠拐弯处小石桥下。大老张说:

    “你只要常常去看看这两根树枝。水只要不漫过志子,就不要紧,尽它浇好了!若是水把它漫下去了,就去搬闸,——拉起一块闸板,把水放掉一些,——水太大了怕渠要吃不住。若是水太小了,就放下两块闸板,让它憋一憋。没有什么,这几天水势都很平稳,不会有什么问题!”

    小吕走近去,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也很奇怪,这只是两根普普通通的细细的树枝,半掩半露在蒙翳披纷的杂草之间,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然而小吕用眼睛滤过去,很快就发现了,而且肯定就是它,毫不怀疑。一看见了这两根树枝,小吕心里一喜,好像找到了一件失去的心爱的东西似的。有了这两个志子,他心里有了一点底。不然,他一定会一会儿觉得,水太大了吧;一会儿又觉得,水太小了吧,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主意。看看这两根插得很端正牢实的树枝,小吕从心里涌起一股对于大老张的感谢,觉得大老张真好,对他真体贴,——虽然小吕也知道大老张这样做,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一个组长,第一回叫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工看水,可能都会这样。

    小吕又到大闸上试了一下。看看水,看看闸,又看看逐渐稀少的来往行人,小吕暗暗地鼓了鼓劲,拿起抓钩(他还没有使唤过这种工具),走下闸下的石梁。拉了一次闸板,——用抓钩套住了闸板的铁环,拽了两下,活动了,使劲往上一提,起来了!行!又放了一次闸板,——两手平提着,觑准了两边的闸槽,——觑准了!不然,水就把它冲跑了!一撒手,下去了!再用抓钩捣了两下,严丝合缝,挺好!第一回,这是在横跨在大渠上的窄窄的石梁子上,满眼是汤汤洄洄、浩浩荡荡的大水,充耳是渹鸣的水声,小吕心里不免有点怯,有点晃荡。他手上深切地感觉到水的雄浑、强大的力量,——水扑击着套在抓钩上的闸板,好像有人使劲踢它似的。但是小吕屏住了气,站稳了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闸板上酒杯大的铁环和两个窄窄的闸槽上,还是相当顺利地做成了他要做的事。

    小吕深信大工们拉闸、安闸,也就是这样的。许多事都得自己来亲自试一下才成,别人没法跟他说,也说不清楚。

    行!他觉得自己能够胜任。水势即使猛涨起来,情况紧急,他大概还能应付。他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刚才那一阵压着他的严重的感觉开始扩散。

    小吕沿着渠岸巡视了一遍。走着走着,又有点紧张起来。渠沿有好几处渗水,沁得堤土湿了老大一片,黑黑的。有不少地方有蚯蚓和蝼蛄穿的小眼,汩汩地冒水。小吕觉得这不祥得很。越看越担心,越想越害怕,觉得险象丛生,到处都有倒塌的可能!他不知道怎么办,就选定了一处,用手电照着(天已经擦黑了,月亮刚上来),定定地守着它看,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他又换了几处,还是拿不准。这时恰好有一个晚归的工人老李远远地走过来,——小吕听得出他咳嗽的声音,他问:

    “小吕?你在干啥呢?——看水?”

    小吕连忙拉住他:

    “老李!这要紧不要紧?”

    老李看了看:

    “嗐!没关系!这水流了几天了,渠沉住气了,不碍事!你不要老是这样跑来跑去。一黑夜哩,老这么跑,不把你累死啦!找个地方坐下歇歇!隔一阵起来看看就行了!哎!”

    小吕就像他正在看着的《水浒传》上的英雄一样,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惭愧”;同时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吕这一阵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么一句佛号,一来就是:“阿弥陀佛!”

    小吕并没有坐下歇歇,他还是沿着支渠来回溜达着,不过心里安详多了。他走在月光照泻的渠岸上,走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渠根的绿草幽幽地摇拂着。他脚下是一渠流水……他觉得看水很有味道。

    半夜里,大概十二点来钟(根据开过去不久的上行客车判断),出了一点事。小石桥上面一截渠,从庄稼地里穿过,渠身高,地势低,春汇地的时候挖断过,填起来的地方土浮,叫水涮开了一个洞。小吕巡看到这里,用手电一照,已经涮得很深了,钻了水!小吕的心唿嗵一声往下一掉。怎么办?这时候哪里都没法去找人……小吕留心看过大工们怎么堵洞,想了一想,就依法干起来。先用稻草填进去,(他早就背来好些稻草预备着了,背得太多了!)用铁锨立着,塞紧;然后从渠底敛起湿泥来,一锨一锨扔上去,——小吕深深感觉自己的胳臂太细,力气太小,一锨只能敛起那么一点泥,心里直着急。但是,还好,洞总算渐渐小了,终于填满了。他又仿照大工的样子,使铁锨拍实,抹平,好了!小吕这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汗,两只腿甚至有点发颤了。水是不往外钻了,看起来也蛮像那么一回事,——然而,这牢靠么?

    小吕守着它半天,一会儿拿手电照照,一会儿拿手电照照。好像是没有问题,得!小吕准备转到别处再看看。可是刚一转身,他就觉得新填的泥土像抹房的稀泥一样哗啦一下在他的身后瘫溃了,口子重新涮开,扩大,不可收拾!赶紧又回来。拿手电一照:没有!还是挺好的!

    他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看看,——没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又来看看,——挺好!

    小吕的心踏实了下来。不但是这个口子挺完好,而且,他相信,再有别处钻开,他也一样能够招呼,——虽然干起来不如大工那样从容利索。原来这并不是那样困难,这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小吕有了信心,在黑暗中很有意味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为满意。

    所谓看水,不外就是这样一些事。不知不觉地,半夜过去了。水一直流得很稳,不但没有涨,反倒落了一点,那两个志子都离开水面有一寸了。小吕觉得大局仿佛已定。他知道,过了十二点以后,一般就不会有什么大水下来,这一夜可以平安度过。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现在,真可以休息休息了,他开始感觉有点疲倦了。他爬上小石桥头的一棵四杈糖槭树上,半躺半坐下来。他一来时就选定了这个地方。这棵树,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个枝杈,坐上去,正好又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开腿脚。而且坐在树上就能看得见那一根志子。月亮照在水上,水光晃晃荡荡,水面上隐隐有一根黑影。用手电一射,就更加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幸好赶上个大月亮的好天,若是阴雨天,黑月头,看起水来,就麻烦多了!)天上真干净,透明透明、蔚蓝蔚蓝的,一点渣滓都没有,像一块大水晶。小吕还很少看到过这样渊深、宁静而又无比温柔的夜空。说不出什么道理,天就是这样,老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一片蓝,可是天上似乎隐隐地有一股什么磁力吸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觉得很舒服,很受用,你愿意一直对着它看下去,看下去。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动起来。小吕看着看着,心里总像要想起一点什么很远很远的,叫人快乐的事情。他想了几件,似乎都不是他要想的,他就在心里轻轻地唱:

    哎——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照见我的阿哥在他乡……

    这好像有点文不对题。但是说不出为什么,这一支产生在几千里外的高山里的有点伤感的歌子,倒是他所需要的。这和眼前情景在某些地方似乎相通,能够宣泄他心里的快乐。

    四周围安静极了。远远听见大闸的水响,好像很远很远,有一群人一齐在喊:“啊——”。支渠里的水温静地,生气勃勃地流着,“活——活——活——”。风吹着庄稼的宽大的叶片,沙拉,沙拉。远远有一点灯火,在密密的丛林后面闪耀,那是他父亲工作的医院。母亲和妹妹现在一定都睡了。他那些同屋的工人一定也都睡了。(小吕想了想现在宿舍里的样子,大家都睡得很熟,月亮照着他自己的那张空床……)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隐隐地好像听见鼾声)。露水下来了(他想起刚才堵口子时脚下所踩的草),到处都是一片滋润的,浓郁的青草的气味,庄稼的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在心里想道:“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

    小吕在树上坐了一阵,想要下来走走。他想起该到石桥底下一段渠上看看。这一段二里半长的渠,春天才挑过,渠岸又很结实,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渠水要穿过兽医学校后墙的涵洞,洞口有一个铁篦子,可能会挂住一些顺水冲下来的枯枝乱草,叫水流得不畅快。小吕翻身跳下来,扛起插在树下的铁锨,向桥下走去。

    下了石桥,渠水两边都是玉米地。玉米已经高过他的头了,那么大一片,叶子那么密,黑森森的,小吕忽然被浓重的阴影包围起来,身上有点紧张。但是,一会儿就好了。

    小吕一边走着,一边顺着渠水看过去。他看见小鱼秧子抢着往水上窜;看见泥鳅翻跟斗;看见渠岸上一个小圆洞里有一个知了爬出来,脊背上闪着金绿色的光,翅膀还没有伸展,还是湿的,软的,乳白色的。看见蛤蟆叫。蛤蟆叫原来是这样的!下颏底下鼓起一个白色的气泡,气泡一息:——“咶!”鼓一鼓,——“咶”鼓一鼓,——“咶!”这家伙,那么专心致志地在叫,好像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它似的。小吕索性蹲下来,用手电直照着它,端详它老半天。赫嗨,全不理会!这一片地里,多少蛤蟆,都是这么叫着?小吕想想它们那种认真的、滑稽的样子,不禁失笑。——那是什么?是蛇?(小吕有点怕蛇)渠面上,月光下,一道弯弯的水纹,前面昂着一个小脑袋。走近去,定睛看看,不是蛇,是耗子!这小东西,游到对岸,爬上来,摇摇它的湿漉漉的、光光滑滑的小脑袋,跑了!

    小吕一路迤逦行来,已经到了涵洞前面。铁篦子上果然壅了一堆烂柴禾,——大工们都管这叫“渣积”,不少!小吕使铁锨推散,再一锨一锨地捞上来,好大一堆!渣积清理了,水好像流得快一些了,看得见涵洞口旋起小小的旋涡。

    没什么事了。小吕顺着玉米地里一条近便的田埂,走回小石桥。用手电照了照志子,水好像又落了一点。

    小吕觉得,月光暗了。抬起头来看看。好快!它怎么一下子就跑到西边去了?什么时候跑过去的?而且,好像灯尽油干,快要熄了似的,变得很薄了,红红的,简直不亮了,好像它疲倦得不得了,在勉强支撑着。小吕知道,快了,它就要落下去了。现在大概是夜里三点钟,大老张告诉过他,这几天月亮都是这时候落。说着说着,月亮落了,好像是唿噜一下子掉下去似的。立刻,眼前一片昏黑。

    真黑!这是一夜里最黑的时候。小吕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才勉强看得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小吕忽然觉得自己也疲倦得不行,有点恶心,就靠着糖槭树坐下来,铁锨斜倚在树干上。他的头沉重起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心里好像很明白,不要睡!不要睡!但是不由自主。他觉得自己直往一个深深的、黑黑的地方掉下去,就跟那月亮似的,拽都拽不住,他睡着了那么一小会儿。人有时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了的。

    忽然,他惊醒了!他觉得眼前有一道黑影子过去,他在昏糊之中异常敏锐明确地断定:——狼!一挺身站起来,抄起铁锨,按开手电一照(这一切也都做得非常迅速而准确):已经走过去了,过了小石桥。(小吕想了想!刚才从他面前走过时,离他只有四五步!)小吕听说过,遇见狼,不能怕,不能跑,——越怕越糟;狼怕光,怕手电,怕手电一圈一圈的光,怕那些圈儿套它,狼性多疑。他想了想,就开着手电,尾随着它走,现在,看得更清楚了。狼像一只大狗,深深地低着脑袋(狗很少这样低着脑袋),耷拉着毛茸茸的挺长的尾巴(狗的尾巴也不是这样)。奇怪,它不管身边的亮光,还是那样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走,既不像要回过头来,也不像要拔脚飞跑,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低着头走,像一个心事重重,哀伤憔悴的人一样。——它知道身后有人么?它在想些什么呢?小吕正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揍它?它走过前面的路边小杨树丛子,拐了弯,叫杨树遮住了,手电的光照不着它了。小吕忖了忖手里的铁锨:算了!那可实在是很危险!

    小吕在石桥顶上站了一会儿,又回到糖槭树下。他很奇怪,他并不怎么怕。他很清醒,很理智。他到糖槭树下,采取的是守势。小吕这才想起,他选择了这个地方休息,原来就是想到狼的。这个地方很保险:后面是渠水,狼不可能泅水过来;他可以监视着前面的马路;万一不行,——上树!

    小吕用手电频频向狼的去路照射。没有,狼没有回来。

    无论如何,可不敢再睡觉了!小吕在糖槭树下来回地走着。走了一会儿,甚至还跑到刚才决开过,经他修复了的缺口那里看了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电四处照射。他相信狼是不会再回来了;再有别的狼,这也不大可能,但是究竟不能放心到底。

    可是他越来越困。他并不怎么害怕。狼的形象没有给他十分可怕的印象。他不大因为遇见狼而得意,也不因为没有追上去打它而失悔,他现在就是困,困压倒一切。他的意识昏木起来,脑子的活动变得缓慢而淡薄了。他在竭力抵抗着沉重的、酸楚的、深入骨髓的困劲。他觉得身上很难受,而且,很冷。他迷迷糊糊地想:我要是会抽烟,这时候抽一支烟就好了!……

    好容易,天模糊亮了。

    更亮了。

    亮了!远远近近,一片青苍苍的,灰白灰白的颜色,好像天和地也熬过了一夜,还不大有精神似的。看得清房屋,看得清树,看得清庄稼了。小吕看看他看过一夜的水,水发清了,小多了,还不到半渠,露出来一截淤泥的痕迹,流势很弱,好像也很疲倦。小吕知道,现在已经流的是“空渠水”,上游的拦河坝又封起了,不到一个小时,这渠里的水就会流完了的。——得再过几个钟头,才会又有新的水下来。果园的地大概浇完了,这点水该够用了吧?……一串铜铃声,有人了!一个早出的社员,赶着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个线口袋,里边鼓鼓囊囊,好像是装的西葫芦。老大爷,您早哇!好了,这真正是白天了,不会再有狼,再有漫长的、难熬的黑夜了!小吕振作起来一点。——不过他还是很困,觉得心里发虚。

    远远看见果园的两个女工,陈素花和恽美兰来了。她们这么早就出来了!小吕知道,她们是因为惦着他,特为来看他来了。小吕在心里很感激她们,但是他自己觉得那感激的劲头很不足,他困得连感激也感激不动了。

    陈素花给他带来了两个闷得烂烂的、滚热的甜菜。小吕一边吃甜菜,一边告诉她们,他看见狼了。他说了遇狼的经过,狼的样子。他自己都有点奇怪,他说得很平淡,一点不像他平常说话那么活灵活现的。但是陈素花和恽美兰都很惊奇,很为他的平淡的叙述所感动。她们催他赶快去睡觉,说是大老张嘱咐的:叫小吕天一亮就去睡,大闸不用管了,会有人来接。

    小吕喝了两碗稀饭,爬到床上,就睡着了。睡了两个钟头,醒了。他觉得浑身都很舒服,懒懒的。他只要翻一翻身,合上眼,会立刻就睡着的。但是他看了看墙上挂的一个马蹄表,不睡了。起来,到井边用凉水洗洗脸,他向果园走去。——他到果园去干什么?

    果园还是那样。小吕昨天下午还在果园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好久没有来了似的。似乎果园一夜之间有了一些什么重大的变化似的。什么变化呢?也难说。满园一片浓绿,绿得过了量,绿得迫人。静悄悄的。绿叶把什么都遮隔了,一眼看不出五步远。若不是远远听见有人说话,你会以为果园一个人都没有。小吕听见大老张的声音,他知道,他正在西南拐角指挥几个人锄果树行子。小吕想:他浇了一夜地,又熬了一夜了,还不休息,真辛苦。好了,今天把这点活赶完,明天大家就可以休息一天,大老张说了:全体休息!过了这阵,就可以细水长流地干活了,一年就这么几茬紧活。小吕想:下午我就来上班。大粒白的枝叶在动,是陈素花和恽美兰领着几个参加劳动的学生在捆葡萄条。恽美兰看见小吕了,就叫:

    “小吕!你来干什么?不睡觉!”

    小吕说:“我来看看!”

    “看什么?快回去睡!地都浇完了。”

    小吕穿过葡萄丛,四边看看,果园的地果然都浇了,到处都是湿湿的,一片清凉泽润、汪汪泱泱的水气直透他的脏腑。似乎葡萄的叶子都更水灵,更绿了,葡萄蔓子和皮色也更深了。小吕挺一挺胸脯,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舒服极了。小吕想:下回我就有经验了,可以单独地看水,顶一个大工来使了,果园就等于多了半个人。看水,没有什么。狼不狼的,问题也不大。许多事都不像想象起来那么可怕……

    走过一棵老葡萄架下,小吕想坐一坐。一坐下,就想躺下。躺下来,看着头顶的浓密的、鲜嫩清新的、半透明的绿叶,绿叶轻轻摇晃,变软,溶成一片,好像把小吕也溶到里面了。他眼皮一抹搭,不知不觉,睡着了。小吕头枕在一根暴出地面的老葡萄蔓上,满身绿影,睡得真沉,十四岁的正在发育的年轻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葡萄,正在恣酣地、用力地从地里吸着水,经过皮层下的导管,一直输送到梢顶,输送到每一片伸张着的绿叶,和累累的、已经有指头顶大小的淡绿色的果粒之中。——这时候,不论割破葡萄枝蔓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出有清清的白水流出来,嗒嗒地往下滴……

    鸡毛

    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

    她不是西南联大的人。她不属于教职员工,更不是学生。西南联大的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嫂”这个名字。她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是一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

    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昆中南院、昆中北院、昆华师范、工学院……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新校舍是新建的,也是联大的主要部分。图书馆、大部分教室、各系的办公室、男生宿舍……都在新校舍。

    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原是一片荒地。有很多坟,几户零零落落的人家。坟多无主。有的坟主大概已经绝了后,不难处理。有一个很大的坟头,一直还留着,四面环水,如一小岛,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香气袭人,成了一处风景。其余的,都平了。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都搭在几条水沟上,成了小桥。碑上显考显妣的姓名分明可见,全都平躺着了。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莘莘学子从上面走过。住户呢,由学校出几个钱,都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她不搬。说什么也不搬。她说她在这里住惯了。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道主义的,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走。可是她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不当不间地戳在那里,实在也不成个样子。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但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名教授设计过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间利用十分合理。那怎么办呢?主其事者跟文嫂商量,把她两间草房拆了,另外给她盖一间,质料比她原来的要好一些。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一个鸡窝。那好办。

    她这间小屋,土墙草顶,有两个窗户(没有窗扇,只有一个窗洞,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棍),一扇板门。紧靠西面围墙,离二十五号宿舍不远。

    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学生叫她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间长了,也能分得出张先生、李先生、金先生、朱先生……但是,相处这些年了,竟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个女儿。人很老实。虽然没有知识,但是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除非你给她,她从不伸手要东西。学生丢了牙膏肥皂、小东小西,从来不会怀疑是她顺手牵羊拿了去。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被风吹跑了,她必为捡了,等学生回来时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除了下雨,她一天都是在屋外待着。她的屋门也都是敞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

    她靠给学生洗衣服、拆被窝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她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之间。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霍霍作响。大太阳的天气,常常看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做被窝,一针一针,专心致志。衣服被窝洗好做得了,为了避免嫌疑,她从不送到学生宿舍里去,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来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窝。”

    她的女儿能帮上忙了,能到井边去提水,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在床上把衣服抹煞平整了,叠起来。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也许她原是靠喂鸡过日子的)。联大到处是青草,草里有昆虫蚱蜢种种活食,这些鸡都长得极肥大,很肯下蛋。隔多半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儿,上市去卖。蛋大,也红润好看,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一面“啯啯,啯啯”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即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槛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囔囔一会儿,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但是大学是什么,这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办它,这些,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许多“先生”,还有许多小姐,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有很多“摩登”,来来去去;或在一个洋铁皮房顶的屋子(她知道那叫“教室”)里,坐在木椅子上,呆呆地听一个“老倌”讲话。这些“老倌”讲话的神气有点像耶稣堂卖福音书的教士(她见过这种教士)。但是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事,而且越来越穷,找文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大部分先生非到万不得已,不拆被子。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洞。有一位先生还为此制了一则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前拽拽,窝在脚心里,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他们的衬衫穿脏了,脱下来换一件。过两天新换的又脏了,看看还是原先脱下的一件干净些,于是又换回来。有时要去参加Party,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灵机一动:有了!把衬衫反过来穿!打一条领带,把纽扣遮住,这样就看不出正反了。就这样,还很优美地跳着《蓝色的多瑙河》。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衣衫褴褛,囚首垢面,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他们的裤子破了,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文嫂看到这些先生,常常跟女儿说:“可怜!”

    来找文嫂洗衣的少了,她还有鸡,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

    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这司机是下江人,除了他学着说云南话:“为哪样”、“咋个整”,其余的话,她听不懂。但她觉得这女婿人很好。他来看过老丈母,穿了麂皮夹克,大皮鞋,头上抹了发蜡。女儿按月给妈送钱。女婿跑仰光、腊戍,也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还给文嫂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宣威火腿。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桥的化风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有一种果子,香得她的头都疼。下江人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

    文嫂胖了。

    男生宿舍全都一样,是一个窄长的大屋子,土墼墙,房顶铺着木板,木板都没有刨过,留着锯齿的痕迹,上盖稻草;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嫂的窗洞一样的窗洞。每间宿舍里摆着二十张双层木床。这些床很笨重结实,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地睡四年,一直睡到毕业,无须修理。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地靠墙排列着的,一边十张。可是这些大学生需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于是把它们重新调动了一下,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曲尺形,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形,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按规定,每一间住四十人,实际都住不满。有人占了一个铺位,或由别人替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也有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有根本不是联大学生,却在新校舍住了好几年的。这些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个别的,只有一个。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的都有。有一些互相熟悉,白天一同进出,晚上联床夜话;也有些老死不相往来,连贵姓都不打听。二十五号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生,一个中文系学生,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两个人合住了一年,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子,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天亮才回来;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因此,上铺的铺主睡觉时,下铺是空的;下铺在酣睡时,上铺没有人。

    联大的人都有点怪。“正常”在联大不是一个褒词。一个人很正常,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即以二十五号宿舍而论,如果把这些先生的事情写下来,将会是一部很长的小说。如今且说一个人。

    此人姓金,名昌焕,是经济系的。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元。他不欢迎别人来住,别人也不想和他搭伙。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板,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就成了一间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统天下。凹字形的当中,摞着几个装肥皂的木箱——昆明这种木箱很多,到处有得卖,这就是他的书桌。他是相当正常的。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从不缺课。联大的学生大都很狂,讥弹时事,品藻人物,语带酸咸,词锋很锐。金先生全不这样。他不发狂论。事实上他很少跟人说话。其特异处有以下几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一块肉。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领带、袜子、针线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的下面。学生离不开纸。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纸。联大的学生时兴用一种布制的夹子,里面夹着一叠白片艳纸,用来记笔记,做习题。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为什么要花钱买呢?纸有的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出让衣鞋的启事,形形色色,琳琅满目。这些启事、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满满写着字,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了一把剪刀,把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他还把这些纸片,按大小纸质、颜色,分门别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他大概是相当笨的,因此每晚都开夜车。开夜车伤神,需要补一补。他按期买了猪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茶水炉上炖熟了,密封在一个有盖的瓷坛里。每夜用完了功,就打开坛盖,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躺在叮叮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这样过了三年。到了四年级,他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其时他已经学了簿记、普通会计、成本会计、银行会计、统计……这些学问当一个银行职员,已是足用的了。至于经济思想史、经济地理……这些空空洞洞的课程,他觉得没有什么用处,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读,可以缺课。他上午还在学校听课,下午上班。晚上仍是开夜车,搜罗纸片,吃肉。自从当了会计,他添了两样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阳伞进出,无论冬夏,天天如此。二是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穿好了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这是干什么呢?若说是显示他有不止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吧,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见;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这外号很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金先生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前,他想到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加入国民党,这已经着手办了;一件是追求一个女同学,这可难。他在学校里进进出出,一向像马二先生逛西湖:他也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谁知天缘凑巧,金昌焕先生竟有了一段风流韵事。一天,他正提着阳伞到聚兴诚去上班,前面走着两个女同学,她们交头接耳地谈着话。一个告诉另一个:这人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而且介绍他有一个很长的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听话的那个不禁回头看了金昌焕一眼,嫣然一笑。金昌焕误会了:谁知一段姻缘却落在这里。当晚,他给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开头写道:“××女士芳鉴,径启者……”接着说了很多仰慕的话,最后直截了当地提出:“倘蒙慧眼垂青,允订白首之约,不胜荣幸之至。随函附赠金戒指一枚,务祈笑纳为荷。”在“金戒指”三字的旁边还加了一个括弧,括弧里注明:“重一钱五。”这封情书把金先生累得够呛,到他套起钢笔,吃下一块肉时,文嫂的鸡都已经即即足足地发出声音了。

    这封情书是当面递交的。

    这位女同学很对得起金昌焕。她把这封信公布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布告栏里,把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头针钉在布告栏的墨绿色的绒布上。于是金昌焕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金昌焕倒不在乎。他当着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来,收回了。

    你们爱谈论,谈论去吧!爱当笑话说,说去吧!于金昌焕何有哉!金昌焕已经在重庆找好了事,过两天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一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而是隔一个多星期丢一只。不知怎么丢的。早上开鸡窝放鸡时还在,晚上回窝时就少了。文嫂到处找,也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一个大学里很不合适,只是一个人叨叨:“我的鸡呢?我的鸡呢?……”

    文嫂的女儿回来了。文嫂吓了一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她明白出了大事了。她的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贵州的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女婿的同事带了信来。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女儿走了,文嫂失魂落魄,有点傻了。但是她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还得吃饭,还得每天把鸡放出去,关鸡窝。还得洗衣服,做被子。有很多先生都毕业了,要离开昆明,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

    这几天文嫂常上先生们的宿舍里去。有的先生要走了,行李收拾好了,总还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一件渔网似的毛衣,一个压扁了的脸盆,几只配不成对的皮鞋——那有洞的鞋底至少掌鞋还有用……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来,随她自己去挑拣。挑完了,文嫂必让先生看一看,然后就替他们把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打扫一下。

    因为洗衣服、捡破烂,文嫂还能岔乎岔乎,心里不至太乱。不过她明显地瘦了。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二十五号的朱先生叫文嫂也来看看,这位“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一些还值得一拣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金先生把一根布丝都带走了。他的凹形王国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文嫂毫无所得,然而她也照样替金先生打扫了一下。她的笤帚扫到床下,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有三堆鸡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芦花的!

    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

    “啊呀天呐,这是我的鸡呀!我的笋壳鸡呀!我的黑母鸡,我的芦花鸡呀!

    “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哪,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我风里来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呀,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呀,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我的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呀,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单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这金昌焕真是缺德,偷了文嫂的鸡,还借了文嫂的鼎罐来炖了。至于他怎么偷的鸡,怎样宰了,怎样退的鸡毛,谁都无从想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熟人

    “您好哇?有日子没有见了。

    “您遛弯儿?——这个‘弯儿’不错。有水,有树。

    “今儿天气不错。挺好。不冷不热的。有点儿小风。舒服。

    “您身体好?气色不错。红扑扑儿的。

    “家里都好?

    “老爷子身子骨还那么硬朗?有八十了吧?

    “孩子都好?上大学了吧?

    “您还在那儿住吗?”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八月骄阳

    张百顺年轻时拉过洋车,后来卖了多年烤白薯。德胜门豁口内外没有吃过张百顺的烤白薯的人不多。后来取缔了小商小贩,许多做小买卖的都改了行,张百顺托人谋了个事由儿,到太平湖公园来看门。一晃,十来年了。

    太平湖公园应名儿也叫作公园,实在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游船茶座,就是一片野水,好些大柳树。前湖有几张长椅子,后湖都是荒草。灰菜、马苋菜都长得很肥。牵牛花,野茉莉。飞着好些粉蝶儿,还有北京人叫作“老道”的黄蝴蝶。一到晚不晌,往后湖一走,都瘆得慌。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孩子们来掏蛐蛐。遛鸟的爱来,给画眉抓点活食:油葫芦、蚂蚱,还有一种叫作“马蜥儿”的小四脚蛇。看门,看什么呢?这个公园不卖门票。谁来,啥时候来,都行。除非怕有人把柳树锯倒了扛回去。不过这种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因此张百顺非常闲在。他没事时就到湖里捞点鱼虫、苲草,卖给养鱼的主。进项不大。但是够他抽关东烟的。“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很多养鱼的都把鱼“处理”了,鱼虫、苲草没人买,他就到湖边摸点螺蛳,淘洗干净了,加点盐,搁两个大料瓣,煮咸螺蛳卖。

    后湖边上住着两户打鱼的。他们这打鱼,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搭无一搭。打得的鱼随时就在湖边卖了。

    每天到园子里来遛早的,都是熟人。他们进园子,都有准钟点。

    来得最早的是刘宝利。他是个唱戏的。坐科学的是武生。因为个头矬点,扮相也欠英俊,缺少大将风度,来不了“当间儿的”。不过他会的多,给好几位名角打过“下串”,“傍”得挺严实。他粗通文字,爱抄本儿。他家里有两箱子本子,其中不少是已经失传了的。他还爱收藏剧照,有的很名贵。杨老板《青石山》的关平、尚和玉的《四平山》、路玉珊的《醉酒》、梅兰芳的《红线盗盒》、金少山的《李七长亭》、余叔岩的《盗宗卷》……有人出过高价,想买他的本子和剧照,他回绝了:“对不起,我留着殉葬。”剧团演开了革命现代戏,台上没有他的活儿,领导上动员他提前退休,——他还不到退休年龄。他一想:早退,晚退,早晚得退,退!退了休,他买了两只画眉,每天天一亮就到太平湖遛鸟。他戏瘾还挺大。把鸟笼子挂了,还拉拉山膀,起两个云手,踢踢腿,耗耗腿。有时还念念戏词。他老念的是《挑滑车》的《闹帐》:

    “且慢!”

    “高王爷为何阻令?”

    “末将有一事不明,愿在元帅台前领教。”

    “高王爷有话请讲,何言领教二字。”

    “岳元帅!想俺高宠,既已将身许国,理当报效皇家。今逢大敌,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理也?”

    …………

    “吓、吓、吓吓吓吓……岳元帅!大丈夫临阵交锋,不死而带伤,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跟他差不多时候进园子遛弯的顾止庵曾经劝过他:

    “爷们!您这戏词,可不要再念了哇!”

    “怎么啦?”

    “如今晚儿演了革命现代戏,您念老戏词——韵白!再说,您这不是借题发挥吗?‘满营将官,俱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理也?’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说台上不用您,把您刷了吗?这要有人听出来,您这是‘对党不满’呀!这是什么时候啊,爷们!”

    “这么一大早,不是没人听见吗!”

    “隔墙有耳!——小心无大错。”

    顾止庵,八十岁了。花白胡须,精神很好。他早年在豁口外设帐授徒,——教私塾。后来学生都改了上学堂了,他的私塾停了,他就给人抄书,抄稿子。他的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抄书、抄稿子有点委屈了这笔字。后来找他抄书、抄稿子的也少了,他就在邮局门外树荫底下摆一张小桌子,代写家信。新中国成立后,又添了一项业务:代写检讨。“老爷子,求您代写一份检讨。”——“写检讨?这检讨还能由别人代写呀?”——“劳您驾!我写不了。您写完了,我摁个手印,一样!”——“什么事儿?”因为他的检讨写得清楚,也深刻,比较容易通过,来求的越来越多,业务挺兴旺。后来他的孩子都成家立业,混得不错,就跟老爷子说:“我们几个养活得起您。您一支笔挣了不少杂和面儿,该清闲几年了。”顾止庵于是搁了笔。每天就是遛遛弯儿,找几个年岁跟他相仿的老友一块堆儿坐坐、聊聊、下下棋。他爱瞧报,——站在阅报栏前一句一句地瞧。早晚听“匣子”。因此他知道的事多,成了豁口内外的“伏地圣人”(3)。

    这天他进了太平湖,刘宝利已经练了一遍功,正把一条腿压在树上耗着。

    “老爷子今儿早!”

    “宝利!今儿好像没听您念《闹帐》?”

    “不能再念啦!”

    “怎么啦?”

    “待会儿跟您说。”

    顾止庵向四边的树上看看:

    “您的鸟呢?”

    “放啦!”

    “放啦?”

    “您先慢慢往外溜达着。今儿我带着一包高末。百顺大哥那儿有开水,叶子已经闷上了。我耗耗腿。一会儿就来。咱们爷儿仨喝一壶,聊聊。”

    顾止庵遛到门口,张百顺正在湖边淘洗螺蛳。

    “顾先生!椅子上坐。茶正好出味儿了,来一碗。”

    “来一碗!”

    “顾先生,您说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么回子事?”

    “您问我?——有人知道。”

    “这红卫兵,又是怎么回子事。呼啦——全起来了。它也不用登记,不用批准,也没有个手续,自己个儿就拉起来了。我真没见过。一戴上红袖箍,就变人性。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揪谁就揪谁。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权?谁给他们的权?”

    “头几天,八一八,不是刚刚接见了吗?”

    “当大官的,原来都是坐小汽车的主,都挺威风,一个一个全都头朝了下了。您说,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们怎么想,我哪儿知道。反正这心里不大那么好受。”

    “还有个章程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咱们都不在单位,都这岁数了。咱们不会去揪谁,斗谁,红卫兵大概也斗不到咱们头上。过一天,算一日。这太平湖眼下不还挺太平不是?”

    “那是!那是!”

    刘宝利来了。

    “宝利,您说要告诉我什么事?”

    “昨儿,我可瞧了一场热闹!”

    “什么热闹?”

    “烧行头。我到交道口一个师哥家串门子,听说成贤街孔庙要烧行头——烧戏装。我跟师哥说:咱们䁖䁖去!嗬!堆成一座小山哪!大红官衣、青褶子,这没什么!‘帅盔’、‘八面威’、‘相貂’、‘驸马套’……这也没有什么!大蟒大靠,苏绣平金,都是新的,太可惜了!点翠‘头面’,水钻‘头面’,这值多少钱哪!一把火,全烧啦!火苗儿蹿起老高。烧煳了的碎绸子片飞得哪儿哪儿都是。”

    “唉!”

    “火边上还围了一圈人,都是文艺界的头头脑脑。有跪着的,有撅着的。有的挂着牌子,有的脊背贴了一张大纸,写着字。都是满头大汗。您想想:这么热的天,又烤着大火,能不出汗吗?一群红卫兵,攥着宽皮带,挨着个抽他们。劈头盖脸!有的,一皮带下去,登时,脑袋就开了,血就下来了。——皮带上带着大铜头子哪!哎呀,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哪能这么打呢?您要我这么打,我还真不会!这帮孩子,从哪儿学来的呢?有的还是小妞儿。他们怎么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呢?”

    “唉!”

    “回来,我一琢磨,把两箱子剧本、剧照,捆巴捆巴,借了一辆平板三轮,我就都送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不能自己烧。留着,招事!”

    “唉!”

    “那两只画眉,‘口’多全!今儿一早起来,我也放了。——开笼放鸟!‘提笼架鸟’,这也是个事儿!”

    “唉!”

    这工夫,园门口进来一个人。六十七八岁,戴着眼镜,一身干干净净的藏青制服,礼服呢千层底布鞋,拄着一根角把棕竹手杖,一看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人见了顾止庵,略略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了。这人眼神有点直勾勾的,脸上气色也不大好。不过这年头,两眼发直的人多的是。这人走到靠近后湖的一张长椅旁边,坐下来,望着湖水。

    顾止庵说:“茶也喝透了,咱们也该散了。”

    张百顺说:“我把这点螺蛳送回去,叫他们煮煮。回见!”

    “回见!”

    “回见!”

    张百顺把螺蛳送回家。回来,那个人还在长椅上坐着,望着湖水。

    柳树上知了叫得非常欢实。天越热,它们叫得越欢。赛着叫。整个太平湖全归了它们了。

    张百顺回家吃了中午饭。回来,那个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粉蝶儿、黄蝴蝶乱飞。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黄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黄蝴蝶……

    天黑了。张百顺要回家了。那人还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

    蛐蛐、油葫芦叫成一片。还有金铃子。野茉莉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歘的一声,又没到水里。星星出来了。

    第二天天一亮,刘宝利到太平湖练功。走到后湖:湖里一团黑乎乎的,什么?哟,是个人!这是他的后脑勺!有人投湖啦!

    刘宝利叫了两个打鱼的人,把尸首捞了上来,放在湖边草地上。这工夫,顾止庵也来了。张百顺也赶了过来。

    顾止庵对打鱼的说:“您二位到派出所报案。我们仨在这儿看着。”

    “您受累!”

    顾止庵四下里看看,说:

    “这人想死的心是下铁了的。要不,怎么会找到这么个荒凉偏僻的地方来呢?他投湖的时候,神志很清醒,不是迷迷糊糊一头扎下去的。你们看,他的上衣还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好好地靠在一边。咱们掏掏他的兜儿,看看有什么,好知道死者是谁呀。”

    顾止庵从死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工作证,是北京市文联发的:

    姓名:舒舍予

    职务:主席

    顾止庵看看工作证上的相片,又看看死者的脸,拍了拍工作证:

    “这人,我认得!”

    “您认得?”

    “怪不得昨儿他进园子的时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他原先叫舒庆春。这话有小五十年了!那会儿我教私塾,他是劝学员,正管着德胜门这一片的私塾。他住在华严寺。我还上他那儿聊过几次。人挺好,有学问!他对德胜门这一带挺熟,知道太平湖这么个地方!您怎么走南闯北,又转回来啦?这可真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哪!”

    “您等等!他到底是谁呀?”

    “他后来出了大名,是个作家,他,就是老舍呀!”

    张百顺问:“老舍是谁?”

    刘宝利:“老舍您都不知道?瞧过《骆驼祥子》没有?”

    “匣子里听过。好!是写拉洋车的。祥子,我认识。——‘骆驼祥子’嘛!”

    “您认识?不能吧!这是把好些拉洋车的搁一块堆儿,抟巴抟巴,捏出来的。”

    “唔!不对!祥子,拉车的谁不知道!他和虎妞结婚,我还随了份子。”

    “您八成是做梦了吧?”

    “做梦?——许是。岁数大了,真事、梦景,常往一块掺和。——他还写过什么?”

    “《龙须沟》哇!”

    “《龙须沟》,瞧过,瞧过!电影!程疯子、娘子、二妞……这不是金鱼池,这就是咱这德胜门豁口!太真了!太真了,就叫人掉泪。”

    “您还没瞧过《茶馆》哪!太棒了!王利发!‘硬硬朗朗的,我硬硬朗朗的干什么?’我心里这酸呀!”

    “合着这位老舍他净写卖力气的、耍手艺的、做小买卖的。苦哈哈、命穷人?”

    “那没错!”

    “那他是个好人!”

    “没错!”

    刘宝利说:“这么个人,我看他本心是想说共产党好啊!”

    “没错!”

    刘宝利看看死者:

    “我认出来啦!在孔庙挨打的,就有他!您瞧,脑袋上还有伤,身上净是血嘎巴!——我真不明白。这么个人,旧社会能容得他,怎么咱这新社会倒容不得他呢?”

    顾止庵说:“‘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张百顺撅了两根柳条,在老舍的脸上摇晃着,怕有苍蝇。

    “他从昨儿早起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心里来回来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艰难唯一死’呀!”

    张百顺问:“这市文联主席够个什么爵位?”

    “要在前清,这相当个翰林院大学士。”

    “那干吗要走了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刘宝利说:“我去找张席,给他盖上点儿!”

    (1)镴嘴子是一种鸟,喙大而硬。此地说嘴尖舌巧的姑娘为镴嘴子,其实镴嘴子哑着的时候多,不善鸣叫。

    (2)这是当地童谣。“吃冷饭,喝冷酒”也有说成“吃人家饭,喝人家酒”的。

    (3)地,北京土话。本地生产的叫“伏地”,如“伏地小米”、“伏地蒜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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