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如果他不是个瞎子,这亲事哪还轮得到我们过来争!”
少女的泪水渐渐停了,只是神色还有些犹豫。她说:“这无争山庄又怎么会是那么好进的。”
见女儿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妇人松了一口气,继而冷笑道:“你怕什么?这无争山庄名头再大,他再才华横溢,也不过是个瞎子。”
她像是在鼓励少女一样,呵的笑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一个瞎子罢了。”
正绕过此地,不欲窥听到他人密语的乔衡彻底顿下了脚步。
那丝丝低语争先恐后地钻入了他的双耳。
他沉默着立在原地,面上无怒也无笑,只端详他的姿态,倒像是在沐浴秋风。适才秋风稍歇,忽又迎来了一阵,风拂衣摆发梢,显得身形萧萧肃肃,轩然霞举。
那两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交谈中的中心人物现在就在附近。当然,就连乔衡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路经此地,也能碰巧窥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
虽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熟悉。
就像是无数次转世轮回中发生的那样,不论他做得有多好有多完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缘由,能让一部分人心安理得的把他的所有努力、一切成果都踩在脚底,无视殆尽。这个缘由也许来自身体原主犯下的龌龊事,如果只是这样,他好歹还可以试图遮掩一下,但也许就像此世一样,让他避无可避,连抹去这个缘由的机会都不给予,反正他是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治愈自己的双眼。
乔衡心想如果自己在此时突然现身,也不知会不会把她们吓一跳。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想听听她们究竟还会再说出什么话来,就像他曾无数次期待过的那样,就算是骂他,也好歹要让他听出点新意啊……
然而,乔衡终是没能从那两人嘴里听到什么更有新意的内容,他有些失望。
但最终,脑海中的一切思绪都融于一片沉凝,他习惯性的轻轻抚摸了一下腰间那块蝠纹玉佩,暗自记下了这两人的声音。而他在面庞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不曾记挂在心。
也就在这时,一道陌生的有些沙哑辨不出年龄的女声突然响起:“二位真是好高的雅兴,身在无争山庄就敢如此诋毁庄主人之子,如此没有教养的客人,我也算是平生仅见了。”
话语声来自一个头发掺杂了大半白发的中年女子,她的脸上布满疤痕,眼睛少了一只,耳缺半个,这样一个面容极为丑陋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正在说话的两人面前,实是极为可怖。
少女啊的惊叫一声,然后大着胆子怒斥道:“你是何人?!”
那刚到来的中年女子,却连眼睛的余光都不曾施舍给她。
少女的母亲:“这位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吧!”
中年女子仅剩的那只眼睛目光锐利,犹如利刃,她用这只眼睛看着妇人,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我虽不曾与原少庄主一见,但我也曾听闻这原随云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即使目盲,也为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二位既打心底里看不上这样一位少年英才,又何必在这里打他的注意,并为此谋划甚多?徒增笑话。”
妇人与少女想要开口辩驳,这中年女子只是嗤笑一声,道了一句“跳梁小丑”就转身离去了。
徒留下妇人与少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留在原地。
那脚步声离乔衡越来越近,乔衡知道自己正站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但他却忽然没了避开的兴致。他站在原地,任由风裹挟着枯叶与他擦肩而过。
那中年女子走着走着,转过一座假山,见前方突然出现一人,心中一凛。若非亲眼看到对方的身影,她竟是完全没察觉到此人的存在。
也不知这人在这里停留了多久了。想到这里,若不是见对方疑似身负高强武艺,她也不欲惹是生非——毕竟万一与对方发生争执打斗,定会毁去无争山庄内无数山水花草,她说不定早就出口嘲笑了。身为客人,见主人家被如此侮辱,居然能按而不发,反而窥听得津津有味,如此人物,怎能让人不心生不屑。
这中年女子乃现任华山掌门枯梅,近些年来华山有势微之兆,因此便趁无争山庄老庄主寿诞前来拜谒一番,希冀能得原老庄主的指点或是扶持。
适才她听到居然有人对这原老庄主之子,打起了这等肮脏的主意,就忍不住出来维护了几句。想这无争山庄自立庄以来,行事无不光明磊落,俯仰无愧,多少江湖人都受过无争山庄的恩惠,原氏后人岂是这等宵小之辈能算计的?也未免太辱没了当年众江湖人赠予的“无争山庄”这四字!
乔衡凭着声音知晓了中年女子已经走近,他面向她彬彬有礼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中年女子利落地回答:“华山枯梅。”
她见他坦然自若,神态恭谨。她自知自己面貌恐怖,旁人见之,少有不骇然厌恶的,对方却视若无睹,观其言行举止,不太像是自己之前所想的那种品行不堪之人,她心底一松,也许是自己错怪对方了。
又思及对方身负高强武艺,委实不像是江湖中无名之辈,然而一时之间,她也有些猜不出对方出身何门何派,姓甚名谁。
当然,若非枯梅今日刚到无争山庄,还未曾拜谒原东园,否则她是一定认得出与原老庄主有几分相似的乔衡的。
乔衡:“原来是华山掌门,久仰久仰。”
他一身白纻春衫,嗓音清越谦和,他立于庭中,真有如芝兰玉树。
枯梅这时反倒是越来越觉得奇怪,她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无数人,虽也遇见过少有的几个不介意她面貌丑恶的人,但真做到他这地步的却是一个也无。他的目光与面色中,不仅是毫无恐惧排斥,更是连常人在第一次见看到她这被毁的容貌时都会有的好奇之心也没有丝毫半点。
就好像在他眼里,自己真的是一个面目完好无缺之人一样。
她有些怔然,心底诞生了一种难言之绪。
她是个直性子的人,心里这么想,也就干脆说出口了。她慨叹道:“你竟是丝毫不惧我这面容,也不引以为奇……”说没说完,她顿生一股索然之感。
想她二十岁那年,师父远赴南海,太阴四剑趁机来犯,放言屠尽华山,她以一人之力御敌,太阴四剑俱是身亡,而她也差点因此重伤而亡,最后虽保下一命,却是落得一个容颜尽毁的结果。自此以后,少有人敢直视她面目。五年之后,又有强敌来犯,她手浸沸油,以左手变为焦骨为代价,吓退进犯华山的之敌。从此,她只得将左手掩在衣袖中,以躲避他人或好奇或鄙弃的窥探视线。
现在想来,自己竟是早已习惯了他人异样的对待,难得人有待她如常人,她反而不适应了,这真是何其讽刺。
乔衡顿了顿,然后才有些遗憾地出声:“师太口出此言,倒是让我产生了点好奇之心。只可惜在下目不能视,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可惜在下目不能视……’
‘什么都看不到了……’
枯梅眼角一跳,心底那股难言之绪不减反增,隐隐的有了一个猜测。她仅存的单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依旧锐利,像是想要从他那双如同空山新雨般明澈又凄寥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来。她的嗓音不改之前的喑哑,她问:“你是?”
只听对面之人回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