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你的手,手!”沈惊时嗷嗷叫着,视线几乎停滞在溯侑的左手手背上。
只见原本泛着冷白色泽的肌肤从外到里溃烂,一股无形的力量愤怒地纠缠上去,像扭动的鬼影在不顾一切进食。
金光与妖力抗衡僵持,而在这个过程中,剑修干净修长的手指有三根露出森然白骨,突兀而显眼地垂着。
“没事。”溯侑言简意赅,脸上的血色飞速褪去,他却不以为意地瞥向那碗鲜红的血浆,用完好的食指拨弄了下半空中断掉的一根弦,哂笑道:“仪式单方面断了,但以防万一,给裘桐加点东西送进去。”
“跟你为敌,是真有点可怕。”沈惊时拍了拍牙关,道:“你是真没感觉吗,你不怕疼的啊?”
说完,沈惊时往碗里丢了一颗败血丹。
紧接着,他们以嬷嬷的装扮踱步到正殿,将那碗鲜红的血液送进去,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噗嗤”一声,接着是人影簌簌,兵荒马乱。
一叠声的惊呼中,溯侑与沈惊时慢慢退出殿内。
“走了。”步出主殿后,溯侑衣影婆娑:“这里不能多待,不出一刻,人族大能便会在此地云集。”
两人从护国大阵原路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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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命仪式失败,裘桐接连吐出污秽物和脏血,直到吐无可吐,又开始自嘴角流淌出清液和苦汁,嬷嬷们拿着帕子擦了又擦。
此刻歪在枕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子,再看不出半分朝堂上号令四海帝王的威仪模样。
几位德高望重的人族前辈也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为首的那个又是给裘桐灌药,又是拿针灸刺激,半晌后将一块被冰水沁过的帕子丢在铜盆中,神色颓然,说话时唇颤抖着蠕动:“有昭王的血在中间做引支撑,加之及时控制了败血丹的药性,陛下的身体还能再撑两个时辰。”
“接下来我会下针,使陛下清醒过来。”
虽未明说,但他话中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披坚执锐赶来的骠骑将军握了握手中的剑,悲声道:“我去点兵,把那些蓄意谋害陛下的——”
白诉打断他:“薛将军!那些人我已让人族前辈们去查了,可查与不查结局都已定下,现在最要紧的是陛下。”
闻言,殿中几位将帅不甘地咬了咬牙,在昏沉的内殿中等待帝王的清醒。
裘桐醒来时,天色已晚,殿内燃起了灯,眼珠转动几下,视线所过之处,是一片陈旧的腐朽和枯败。
人人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身影僵硬哀戚,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一种问都无需问的荒唐结果。
失败了。
他喉咙困难而艰涩地哽咽了下。
“还有多久?”他完整地问出一句话来,殿内无人应答。
无人敢答。
“白诉。”裘桐头偏向床边一侧,静静看着那道佝偻下去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朕还有多久。”
“陛下。”白诉扑通一下跪在床前,被那道如割肉般尖而利的眼风逼得吐字艰难:“还有——有两个时辰。”
裘桐猛的仰了下头,又闭了下眼。
到头来,与天搏,与命斗,小心翼翼,机关算尽,还是走到了无计可施的一步。
“陛下,是圣地那边出的手,奴才已命人去彻查……”
裘桐冷冷地打断他:“朕知道,这原本就是一场赌,朕赌输了。”
“结局已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死亡的阴影中,他反而全然冷静下来,一双沉定的眼眸自眼前数十人的脸庞上划过,连生气,愤怒,歇斯底里的发泄和直面死亡恐惧的时间也没留给自己。
“白诉,将朕存放密信的匣子捧过来。”回光返照的时间里,他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重了些。
白诉连着诶了两声,在壁柜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乌木匣子,跪着捧到裘桐的跟前。
裘桐啪嗒一声挑开上面的小锁,取出里面三封密信,撕开揭印,抖落信纸,一行行扫过去,像是沾满了某种浆果汁液的乌紫色唇翕动着,一字一句道:“朕二十有二继位,至今二十三年过去。这二十三年间,朕将毕生心力倾注在壮大人族一事上,远古时人皇一统山河,一言令天下,使人族居万物之长的风姿,朕未有一日敢忘。”
“可惜,上天给朕的时间太少。”
真的太少了。
甚至于,连一具健康的躯体都吝啬赐予他。
裘桐手中夹着第一封密信,丹凤眼垂着,看着纸上一行行流畅的字,语调中倾注着一缕冰凉的冷漠之意:“原本,若是换命之术成功,朕可再用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发展民生,囤积粮食,广开人族自己的书院,门派,命圣地与妖都隐世而居。千年之后,人族可攻打两地,命四海称臣。”
“届时,人族不必有求于任何高高在上的古仙,更不必再惧怕恶事做尽的妖族。”
可这注定只是个美好的幻梦。
他才踏出一步,就永远地深陷进现实的淤泥中,难以挪动。
“这条路,朕走到了尽头,可人族没有。”裘桐朝骠骑将军招了招手,而后将信珍而重之交到他手中,边咳边道:“这二十余年,朕为人族谋划好了未来。”
“三州五城远离皇城,妖物盛行,即便新皇上位,一时间也查不到那里。朕花十数年,举国之力建造了巨大的坑道,同时将龙息一分为八,分别交予此八城城主。他们忠心不二,坚定自己的信念,愿意为朕,为民牺牲,朕死后,一两年内,他们便会利用龙息,国库的远古灵器陆续招来人世间近八成的妖族。”
说着,他将第二封密信交到不知何时现身的白发老者手中,话锋不变,接着道:“此前,朕曾启动朝廷的底蕴,向独属于人族的圣物求了个心愿。”
“朕愿有朝一日,时机恰当时,它能屠尽世间妖族。”
这一刻,殿中所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听这位敢想,更敢做的君主说起自己临终遗愿。
裘桐说着,呼吸急促起来,他紧紧地抓着老者的手,一字一顿道:“听着,此事刻不容缓。朕死之后,圣地必定起头,联手妖都确立新主,人选不是松珩便是沈惊时,他们都与圣地关系匪浅,若是如此,你等立刻煽动局势,放出言论坚决反对。
“在人选最胶着时,你们宣布昭王妃有孕的消息。若他们以孩子尚未出生,未来年幼不堪上位为由拒绝此提议,你们可退让一步,提议从昔日扶桑树钦定的另一支中选出一位摄政王辅佐幼帝,此乃民心所向,他们不能太过插手朝廷之事,最终会同意的。”
“待此子长成,只要有几分聪慧,自然知道该如何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话说到最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此生第一次低下高傲的头颅,语气中情难自禁地流露出一丝颤抖的哽咽之意:“此子乃裘家最后的血脉,亦是最后的希望,朕就将他托付给诸位大人了。”
听闻此语,大殿中无声跪下去黑压压的一片。
裘桐感受到自己飞快流逝的精神生机,支撑不住似的躺在垫高的软枕上,疲惫地阖上双眼,半晌,他朝群臣摆了摆手,道:“众卿退下吧。”
殿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死寂,除此之外就是浓郁的药气。
裘桐低着头,以一种气弱的,含糊的语气和躬身凑到他耳边聆听的白诉说话:“……二十三年前,朕登位之初,原可以用邺都的妖鬼除去朝中一半臣子,薛妤出手拦截下来。二十一年前,宿州尘世灯牵出鬼婴,原本有希望唤醒龙息中的一抹神识,结果也失败了。”
他仔细地回忆着:“此后三年自折羽翼,不敢妄动。二十年前,螺州飞天图一事,璇玑因她临时叛变,龙息破裂,朕修仙一梦彻底被击碎。”
“……十年前,希冀用九凤的生灵之精恢复龙息,被她识破,并且反将一军,朕皇位险些不保。”
“十天前。”他胸膛上下重重起伏,气息急促:“十天前,朕散布病危消息,想诱她前来,一为让她亲眼见证朕的死亡,日后不会对裘仞的身体起疑,二为以薛荣的名义丢出假的讯息,令她与薛荣旧脉反目,邺都内斗,无暇顾及皇位更替,结果自断生机,自寻死路。”
白诉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说不出半个字音来。
裘桐将所有事情吩咐下去,长生执念到头来竟只剩一点淡淡的遗憾,在既定的事实面前,连不甘都显得渺小而无力。
说起薛妤,他感慨般拉长了语调:“这世间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多不胜数,可似薛妤那样冰雪聪明,冷静果决的却少见。”
“处处败于她,是机缘巧合,也是寿命所定,可她确实是个不错的对手。”
裘桐的头渐渐重得不受控制,最后不堪重负地滑在白诉的肩头,声音放得低而慢:“朕给她最后一个消息。”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薛荣与朕做了什么交易吗?”
“你告诉她,朕以两成国库之财物,助薛荣囤养私兵,薛荣则给了朕诛杀台的妖鬼,三颗玉青丹,以及——”
“一份印着薛录之名的邺都君主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