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如此了,洪衍武当面实话实说。
“‘地主儿’,你的事儿我才知道。头几天试着托了人,不过没戏。人家都说你祸头子一个,是监狱直接点的将,绝不能留下,我寻的门路,没一个能帮上忙的。”
“小地主儿”倒想得开,不但没愁容,反倒哈哈儿笑。
“嗨,早就料到了。咱是老运动员了嘛,案底要凑一块,得有一尺厚。求谁也没用。人家总不至于为了保我,甘愿脱自己的警服吧?能留条命就得了,我知足。不过还得谢谢你,我知情。辛苦了兄弟。”
见他能这么洒脱,洪衍武还真是多少有些佩服。
不过念及前世的情况,似乎“小地主”就八三年之后就再没了消息。
为了这个,他还真不能不多叮嘱几句。
“哥哥,都这步了。没用的,咱就不说了。今儿给你带了五百块钱来,还有两套棉衣棉裤和两双棉鞋。都交给中队长了。回头等人到了那边,你先靠这钱物撑两天。”
“千万记着第一要务,进了圈儿,先给我写信。把你那头儿的地址、电话、寄钱的办法给我写清楚了。我才好接着给你寄钱寄物。”
“第二,遇事压压火儿吧。你才十一年,走的这批里算有指望的,没必要跟那帮死缓、无期的较劲。听兄弟的劝,那边减刑幅度大,没什么不能忍的。即使遇着事儿,也别靠拳头了,有事儿尽量拿钱趟。别忘了你的最终目的,是早日回归社会,全须全尾的回来,比什么都强。”
对洪衍武的真情厚意,“小地主儿”自然挺感动,颇为感慨的答应着。
“武啊,谢谢你喽,你就放心吧。其实这点风浪毛毛雨,咱无所谓。听着挺邪乎,几千公里,想开了,只当免费旅游一趟。青海镀银,新疆镀金,我既然都经过了,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其实哪都是一天,怎么混都是混,别人能活,咱也能活,呆一天吃一天官饭。”
“不过还得说,论岁数我年长几岁,可论为人,我就真得服气你了。你说当初跟你争的时候,我是睡不着觉的巴望你死。是真没想到我日后遭难,反倒是你来接济我。仔细想想,瞧咱们这对头做的,反倒比身边亲的热的还有感情。你说这人可真是……真是在兜圈子啊。那要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哎对了,我告诉你一事儿啊,奔戈壁滩我可不是独奔儿。‘老鬼’那老家伙也落在这个圈儿里了,而且跟我一样是点名发配。据他说,那也有山有水有河流,石河子棒着呢,小花园城市。所以兄弟,千万别为我们担心,我们俩互相照应着,吃不了亏。保证比他们谁都混得好,到哪儿也得‘拿柳’……”
(拿柳,黑话,监狱里管轻松的差事叫“柳活儿”,“拿柳”把持轻省工作的意思)
原本听着“小地主”的话,洪衍武听了也是笑,却没想到最后竟意外得了个“老鬼”的下落。
仔细一问,这才知道“老鬼”流窜到东北得了肺炎。
最后人快烧迷糊了,打摆子不止,没辙了才去自首的。
虽然靠着公安给送到医院打点滴捡回了条命。
但也给判了十三年。
不用多说啊,洪衍武跟“老鬼”的关系比“小地主”还近乎几分呢。
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故作不知,袖手不管。
于是他便托付“小地主”带话给“老鬼”,说自己一样会照应。
走之前,又把身上带的钱都交给了队长,划在了“老鬼”账里。
不过更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小地主儿”的内心真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粗糙。
因为别看即将要去那么远的鬼地方,“小地主”对他自己的处境和前景全然满不在乎,似乎一副没心肺的样子。
可临分别的时候,这个“钢骨叉子”居然站起来郑重其事给他鞠了一躬。
而这一躬,是专为了拜托他在外面照应一下“刺儿梅”的。
还说有机会多劝劝她,千万千万别让她犯一根筋,在外头耽搁了她自己。
然后“小地主”毫不拖泥带水,就掉头进了囚室。
这性格,冷不丁耍了这么一下酷,弄得洪衍武还挺有点心酸的。
于是等到再转头去送“刺儿梅”离京的时候,洪衍武便把见“小地主儿”的情形细细的说了。
而且还专为履行对“小地主儿”的诺言,特意提醒“刺儿梅”。
说他笃定很长时间日元会持续升值,提醒她去沪海如有便利条件,应该尽量把手里的钱都换成日元。
结果这也弄得“刺儿梅”也是特感动,在踏上火车之前情不自禁的哭了一鼻子,带着满心难言的酸涩踏上了奔南的火车。
谁说流氓不懂感情?
有时候,反倒是这种另类人身上才能见到至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