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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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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眉心微曲,很快笑道:“慧贤皇贵妃生前与娴贵妃不大和睦,如今看见娴贵妃送去的花,也一定会在九泉之下释然的。”

    如懿只是含笑,盈盈望着皇帝道:“臣妾的心意太过绵薄,早起时见皇上在写诗,您只说是悼念慧贤皇贵妃的,如今大家都在,臣妾便求一个恩典,也想听听皇上对慧贤皇贵妃的情意。”

    皇帝摆手道:“不过是闲时偶得罢了。朕已经命人抄录出去,送与慧贤皇贵妃的母家了。”

    意欢笑意融融,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不依不饶:“皇上如此,便是对皇贵妃及其母家最大的恩眷了。想来高斌大人得此诗书,一定也感念皇恩。不如皇上也念给臣妾们听听吧。”

    意欢甚少这般爱娇,一扫素日清冷,皇帝见她如此,便道:“光春风物和氤氲,日逢晴鬯三农欣。粔籹菜甲酬节令,礼从其俗古所云。忧民之忧乐民乐,翳予忧乐因民托。底事间情一惘然,自为此念奚堪者。”

    如懿侧耳听完,郁然长叹:“底事间情一惘然,自为此念奚堪者。慧贤皇贵妃虽已过世,皇上还是惦念不已啊。”

    皇后极力掩饰好眼底的不豫之色,缓缓笑道:“皇上对皇贵妃的心意真是难得。恰好臣妾和皇上想到一处去了,想着皇贵妃身前最喜欢佩戴荷包和香囊,臣妾昨夜缝了一个,今儿中午也让人送去咸福宫供着了。”

    素心在旁道:“皇后娘娘连夜缝制,总说是一点姐妹心意,可见悼念之情。”

    皇帝略略点头,神色关切:“皇后有心了。只是你有着身孕,针线上的活计,就交给下人们吧。”

    素心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罢了,皇后娘娘还亲手做了一个燧囊送给皇上呢。”

    皇后嗔怪似的看了素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赶着新年送给皇上的,可是体力不支,想着今日是填仓日,正月的最后一个节日了,所以特意献给皇上,还请皇上不要嫌弃。”

    皇帝从素心手中接过:“是盛装火镰的燧囊?用鹿尾绒毛做的?”

    皇后含了几分期盼,望着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时候皇上与臣妾提起关外旧俗,提及祖上刚刚创建帝业之时,衣物装饰都是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在袖口,而不是像如今宫中那样用金线、银线精工细绣而成。臣妾一向主张节俭,觉着宫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着手中的燧囊,果然全用鹿毛制成,并无一点缎料,十分朴素,与太祖所用的并无二致,亦感叹道:“如今这样的东西是少见了,难为你记得朕说过的话。”

    皇后道:“臣妾想着皇上那日说起时颇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制成一个燧囊,希望以此提醒宫中,虽然国库丰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后宫不应该养成太过奢靡的风气。越是平安富贵,越该不忘先人创下基业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赞许,亦闪过一抹感动:“皇后所言甚是,朕会将皇后所制燧囊随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意欢看着皇帝亲手将皇后所做的燧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个燧囊,如今看来,是不配送与皇上了。”

    皇帝转脸看着她,带了几分疼惜与娇宠:“舒嫔没有旁的,就是气性大。”

    意欢听了皇帝这句,从袖中取出一个黄地金花粉彩燧囊。如懿一看,亦不觉暗暗赞叹,那燧囊穿系黄绳,绳上有米珠、珊瑚珠装饰。器内施松石绿釉,外壁周边饰描金卷草、朵花及缠枝花纹。器腹正反两面有长方形开光,开光内粉彩绘西洋人物“进宝图”,端的是华彩妙丽,映目生辉。

    意欢清冷道:“皇上喜欢皇后娘娘的朴素无华,臣妾这个便实在是奢靡太过了,料来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她站起身,见廊下的铜缸里供着水,随手扔了进去道,“既然皇上不会喜欢,臣妾也不送给别人,宁可丢了就是了。”

    皇后见她如此,亦不觉瞠目:“即便皇上不用,扔了岂不可惜?皇上,您实在是宠坏了舒嫔。”意欢见皇后这样说,也无畏惧介怀之色,只是斜坐一旁,冷然不语。

    皇帝抚掌笑道:“舒嫔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矫揉造作。虽然任性,但也直爽。”

    皇帝吩咐道,“李玉,去捡回来,替朕放在养心殿的书房里。这样精巧的东西,舒嫔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朕闲来细赏也是好的。”

    意欢这才缓下脸来:“皇上说细赏的,可不许敷衍臣妾。”

    皇后见二人取笑,心里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换了姿势倚着,含笑道:“今儿内务府来问臣妾一桩事情,臣妾做不得主,正好问一问皇上。”

    皇帝和声道:“你说。”

    皇后慢声细语:“三月三上巳节,公主、福晋等内命妇都要入宫拜见。臣妾记得晞月为贵妃时,皇上都是让她接受内命妇拜见的。如今娴贵妃和纯贵妃已在去岁行过册封礼,是名正言顺的贵妃,是否也要如晞月当年一般接受内命妇拜见呢?”

    皇帝沉吟片刻,缓声道:“晞月初封即是贵妃,与由妃嫔晋封贵妃者不同。所以,往后也不必让内命妇拜见贵妃了,只拜见你与太后即可。”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是一分得意:“那也是应该的,只娴贵妃别在意就好。”

    “自然不会。皇上爱重慧贤皇贵妃,宫中人尽皆知,臣妾与纯贵妃又怎会不明事理呢。”如懿翩然起身,“时近黄昏,皇上若得闲,臣妾很想陪皇上去咸福宫坐坐,略尽心意吧。”

    皇帝起身,抚过皇后肩头,温声嘱咐:“你好生歇着,明日朕再来看你。”皇帝行至长春宫外,意欢行了礼道:“皇上,嘉妃有孕三个月了,婉常在邀了臣妾去看她。”说罢便告退离去。

    皇帝携了如懿的手并肩同行,良久,他方道:“朕方才不许你和纯贵妃接受命妇拜见,你别多心。”

    如懿轻轻颔首,挽住皇帝的手臂道:“皇上,臣妾说过,不会多心。”

    皇帝握住她挽着的手,低声道:“高斌是朕在前朝的重臣,哪怕慧贤皇贵妃过世,朕也不能不安抚高氏一族。皇后也是如此,她出身名门,伯父马齐历相三朝,名望夙重,更有老臣张廷玉屡屡为皇后进言,朕必须保全皇后的颜面尊荣。”

    朔风扑面,吹着斗篷上柔软的细毛,沙沙地打着面庞,偶尔一两根拂进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泪来。如懿闭目一瞬,柔声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后和皇贵妃,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语气温柔沉沉:“这也是朕对着你可以纵情舒意的缘故。”他拢过她,替她挡着身前的寒风,“朕已经想好了,皇后有孕,今年三月的亲蚕礼,由你代替皇后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进行。”

    如懿似有些不能置信:“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臣妾怎能去行亲蚕礼?”

    他微笑,目光中渐有和煦的暖意:“采桑亲蚕是天下织妇必须做的,皇后不便,妃子代行也是寻常。朕希望你去,也只有你去。”

    心口有一阵暖融蔓延而上,仿佛阳光透过云层暖暖地裹住周身。她不是不明白皇帝对她的爱重,却未曾想到,皇帝对她如此爱重。她无言应答,只是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皇帝在她耳边轻言道:“朕知道你还是对皇后介怀,所以今日提起朕写诗悼念晞月的事。可是皇后有着身孕,下回别再这样气她了。”

    如懿扑哧一笑:“皇上硬要这么说,臣妾只当自己这点小心思被皇上看穿了吧。”

    择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后才缓缓沉下脸来,忧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写诗悼念,是不是做给本宫看的?”

    素心忙扶住皇后道:“怎么会呢?皇上不是说了,悼诗送去了皇贵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前朝辛苦。”

    皇后咬着唇道:“可是嘉妃也有了身孕,皇上是不是常去看她?”

    “没有没有。嘉妃比皇后娘娘晚一个月有孕,赶不上娘娘的,何况她的孩子怎么和娘娘比。娘娘万安,千万不要多思伤神。”

    皇后咬着牙,忽然呻吟一声,捂着小腹道:“素心……素心……本宫有些不舒服,快去请齐太医进来,快去!”

    齐鲁进来,一边搭脉一边摇头:“皇后娘娘又是为何动气?微臣说过,娘娘再不能忧思过虑了,否则,您伤的不只是自己,更是腹中的皇子啊。”

    皇后呻吟着,竭力道:“本宫不生气!不生气!你,你快些烧艾,快!”

    皇后这般保胎,中宫一直汤药不断。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来后宫的时候逐渐少了。入春之后,京中大旱无雨,时日长久。这本是要春播的时候,滴雨未下,春耕无法照旧,到了秋日也会颗粒无收。京中若是收成大减,民心必定不稳。为此,皇帝忧心忡忡,不仅素食一月,更是斋戒沐浴,前往斋宫祈福求雨。

    后宫亦在如懿与绿筠携领之下,陪同太后在宝华殿祈福。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经过去,还是晴日高照,一片厚云都没有。

    这一日皇帝又在斋宫,如懿与绿筠陪着太后在宝华殿静坐,听着法师们诵经声四起,亦拨动念珠,一同吟诵。天已交子时,太后还未有离去之意,如懿与绿筠虽然困顿,但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亦不敢动弹。

    正默念间,赵一泰在门口绊了一脚,几乎是滚进殿内来的,满脸是笑,一迭声道:“恭喜太后,恭喜太后!”

    太后倏然睁开眼来,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事,赵一泰一边说一边比画,激动得流下泪来:“太后,太后,中宫喜降麟儿啊!”

    太后忙扶了绿筠的手起身,欣喜道:“是么?真的是皇子么?”

    绿筠稍稍迟疑:“可是日子不对啊。皇后娘娘的身孕离八个月还有两天呢,怎么现在就生了呢?”

    赵一泰道:“一个时辰前娘娘胎动发作,太医说怕是要生了,烧艾也没有用,只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来了。”

    太后连连道:“去通知了皇上没有?上天庇佑,中宫生下嫡子。哀家赶紧去看看。”她扶过福珈的手,一边走一边叮嘱赵一泰,“皇后是早产,虽然母子平安,但必得悉心照料。”如懿与绿筠哪敢耽搁,赶紧也跟随了去,才走出宝华殿,忽然听得雷声隐隐,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竟然快要下雨了。

    如懿浅笑道:“真是菩萨显灵,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诞辰,又逢喜雨降临,皇后的孩子,来得真是有福气。”

    绿筠伸出手,接住空中偶尔落下的小水滴,似笑非笑道:“是啊。中宫有了嫡子,咱们的孩子终究只是庶子罢了。嫡庶之差,何止是天渊之别啊。难怪老天爷都要下雨庆贺呢。”

    皇帝对于嫡出的皇七子喜爱异常,亲自取名为永琮。琮为祭地的礼器,又有承兆宗业之意,寄托了皇帝无限厚望。永琮出生当日正逢亢旱之后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诞辰的四月初八。这样万事吉祥,皇帝更是大喜过望,挥笔庆贺爱子的诞生,写下《浴佛日复雨因题》:

    “九龙喷水梵函传,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树壁庆居然。人情静验咸和豫,天意钦承倍惕乾。额手但知丰是瑞,颐祈岁岁结为缘。”

    待到皇七子满月之日,皇帝更是亲口嘉许:“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乃朕诸子中最聪慧灵秀者。”皇帝早有六子,除端慧太子早夭,诸子一向平分春色。然而七阿哥永琮的殊宠,硬生生将其余几位皇子都比了下去。连三个月后玉妍的八阿哥永璇出生,皇帝亦不过淡淡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永琮身上。只可惜永琮不足八月出生,体质格外虚弱,听不得一点动静响声,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感染风寒,自幼养在襁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汤药地喂养着,不可谓不经心。而皇后因生产艰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热畏寒,经不得半点辛苦劳动。如此,皇帝便把协理六宫的事交给了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玉妍尚在月中,眼见永璇并不十分得皇帝宠爱,不免郁郁。这一日恰逢八阿哥满月,皇帝不过照着宫例赏赐,玉妍私下便怨道:“七阿哥不过比本宫的八阿哥早出生三个月,皇上就为他大赦天下,本宫的八阿哥还是足月生的呢,哪像七阿哥那么病猫似的,皇上却偏喜欢那病秧子。”

    丽心怯怯劝道:“小主别生气了。奴婢听外头的奴才们说,咱们八阿哥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生的,七阿哥是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生的,一佛一鬼,命数差了许多,难怪皇上不喜八阿哥呢。”

    玉妍气得脸色铁青:“这样的昏话旁人为了奉承皇后和七阿哥说说也罢了,也值得你放到咱们自己宫里来说。本宫偏不信了,本宫这么壮健的儿子,会活不过那个小病秧子。”

    丽心吓得脸色苍白,恨不能立时去掩住玉妍的口,忙道:“小主,这样犯忌讳的话可说不得。”

    玉妍说完,自己也有些后怕,正见嬿婉蝎蝎螫螫地立在门外要送水进来,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年她本已倦了欺辱嬿婉,不过是偶然想起来才打骂一阵,今日在气头上见了她,便喝道:“樱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嬿婉见玉妍这般,吓得腿脚一缩,却不敢不进去。玉妍更是气恼,伸手把一盆热水推在她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嬿婉死死地抱着脑袋,想要哭,却再没眼泪落下来。

    京中干热,天气越发炎炎难耐。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圆明园消暑的,奈何永琮和皇后的身子七病八灾的总没个消停,所以太后吩咐下来,今夏只在宫中避暑,另嘱咐了内务府多多供应冰块风轮,以抵挡京城苦热。

    晨起时如懿便觉眼前金光一片,知是朝阳流火,从宝檐琉瓦上反射了过来,亮得刺目。帘外蝉鸣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殿中更显得静。她半阖上眼,蒙眬间又欲睡去。那声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再睡。她叹了口气,伸手一摸,旁边的床上是空的,知道皇帝是悄悄上早朝去了,并不肯惊动她。她想着昨夜一晌贪欢,却是有些疲累了,只顾着自己贪睡,脸上便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惢心发觉她醒了,忙招手示意侍女们进来伺候洗漱。捧着金盆栉巾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并无一点声息。如懿摸了摸鬓边颈上,果然有些汗津津的,便道:“如今睡着这苇簟有些热,等下换成青竹玉簟吧。都过了中秋,居然还这么热。”

    惢心笑生生道:“前儿皇上正赏了一席蕲州产的竹簟,说是小主怕热,睡着最蕴静清凉了,小主正好换上试试。”

    如懿不觉含了一缕浅笑:“从前欧阳修说‘蕲州织成双水纹,莹净冷滑无埃尘’,说的便是蕲州的竹簟了。难为皇上惦记。”

    惢心笑得俏皮:“皇上不惦记咱们宫里,还能惦记哪里呢?”

    如懿脸上飞红,伸手作势拍了她一下,便道:“八阿哥满月了,这几日天天抱去皇后宫里请安呢。皇后总说要咱们一起去,也沾沾儿孙气。等下用完早膳,咱们早些过去吧。”

    惢心伺候着她洗漱完了,便道:“皇后只说七阿哥和八阿哥的岁数相近,只差了三个月,好就个伴儿。皇后娘娘也真看得起嘉妃。”

    如懿看她一眼:“别说这种话,我倒想着嬿婉在嘉妃宫里好几年了,一直不能拉拔她出来,如今趁着她带八阿哥忙碌,得想个什么法子带出来才好。”

    惢心道:“这件事小主心里也过了好几年了,总替凌云彻和嬿婉想着,也难为他们彼此一片痴心了。”

    于是趁着晨凉,如懿便携了惢心和菱枝往皇后宫中去。天气燠闷,走不上几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绿荫垂地之处,也是一丝风也没有,只看着万千杨柳的绿丝绦安静垂下,纹丝不动。

    园中阒然,只闻蝉语切切,暑光漫热。

    如懿披了一件新制的浅妃红双丝绫旗袍,隐隐的花纹绣得繁复却不张扬,只举手投足微见花纹起伏。发髻上亦不过两串鎏金凤衔着的珍珠步摇,在日光下闪烁微粉珠光,投射在她白腻柔婉的脖颈上,倒有一种雨洗桃花的简淡嫣然。

    如懿正立着,却见前头玉妍过来,面白如玉,黛青画眉,鬓黑光净,愈衬光华满身,浑不似刚出月子的模样。尚未走近,如懿已闻得玉妍满身芳香郁渥,脂粉香泽深透肌理,妍艳无比。玉妍穿着一身耀目的玫瑰红串珠银团绣球夏衣,袖口和领口处打着密密的银线珠络,衣上满满地绣着青莲紫镶银边的玉兰花,碧海蓝镶银线花叶的大朵绣球,配着她头上闪耀烁目的缠丝点翠金饰并一对红翡滴珠凤头钗,整个人金宝锦绣,迷离而惊艳。

    如懿看着她,微微笑道:“嘉妃一过来,真是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玉妍施了一礼:“娴贵妃万安。”

    乳母亦抱着永璇半蹲下身,口中道:“永璇给娴贵妃请安,娴贵妃万福金安。”

    如懿逗了逗永璇,笑道:“满月了,八阿哥长得越发好了。”

    玉妍粉面含春,一双凤眼秋水飞扬,恨不得插翅飞上天去:“方才娴贵妃说我迷着您的眼睛了,其实娴贵妃哪里知道我这做额娘的高兴。咱们八阿哥到底有福气,紧跟着七阿哥出生了,才能这样合皇后娘娘眼缘。”

    说到底,不过讥讽她没有孩子罢了。多年下来,这样的讥讽她也听得惯了,如懿淡淡道:“是啊。七阿哥佛祖诞辰日出生的,八阿哥是中元节,果然都是赶着节庆出生的好兄弟。”

    玉妍立时变色,却也不敢发作,只能忍耐着道:“只要能生得出来,便是公主都是好的,何况是阿哥呢。”

    如懿笑了笑,悠然转首,果然见嬿婉立在七八个侍女的最后,神色怯怯的,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玉妍嘴角一撇,喝道:“樱儿!”

    嬿婉忙怯生生走上来:“奴婢在。”

    玉妍伸出雪白的手掌便是一个耳光,没好气道:“蠢笨丫头,天气这么热,也不知道跟在本宫后头扇扇子,一味地好吃懒做,仗着你这副贱格儿,想作死么?”嬿婉惯了挨了打,也不敢哭,只木着脸拼命替玉妍扇着扇子。

    如懿听着她指桑骂槐,脸上的笑影薄薄的:“这些年了,嘉妃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动不动就拿丫头撒气。旁的也就罢了,本宫只心疼你那几根水葱儿似的指甲,落在皮肉上仔细伤着。”

    玉妍扬着手里的绢子,笑吟吟托着腮道:“原来娴贵妃是心疼我呀!我只当娴贵妃只心疼那些贱皮贱肉的奴才呢,一味地爱和她们投趣儿。”她娇声地笑,那笑声像是薄薄的瓷片,沙沙地刮着人的耳朵。

    却听一个声音在后头朗然道:“天气这么闷热,怎么嘉妃在这儿笑得那么高兴?”

    玉妍闻声转首,见是皇帝,笑容一下从唇边满出来,绽成一朵丰艳的花。她使一个眼色,丽心她们会意地将嬿婉遮在后头。

    玉妍迎上前,娇怯怯行了一礼,道:“皇上万福,臣妾在跟娴贵妃说笑话呢。”皇帝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银青色团福纱袍,那袍子本就轻薄如蝉翼,皇帝只在腰间系了一根明黄带子,垂着一块海东青白玉佩,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如懿亦福了一福:“皇上万安,这个时候刚下了朝,是要去看七阿哥么?”

    皇帝一脸牵挂爱怜:“永琮乖巧可爱,朕一日不见,便有些惦记着。刚巧宝华殿送了些祈福的经幡来,朕叫李玉去打点了,都为永琮求得安康才好。”

    玉妍笑得灿若春花,身影轻巧一挤,陪到皇帝身边:“那便最好了,永璇也想着哥哥,臣妾正要陪他去皇后娘娘宫中呢。”

    皇帝笑着逗了逗乳母怀中永璇,正要迈步,只听得后面轻轻一声呻吟,便蹙了蹙眉:“什么声音?”

    随侍皇帝的进忠眼尖,忙道:“皇上,好像是个宫女挨了打,脸上受不住疼呢。”

    玉妍脸上便有些慌张,忙挡着皇帝的视线,笑道:“宫女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臣妾瞧着她就是矫情,在皇上跟前哼唧。”

    皇帝看她一眼,漫然道:“朕与皇后一向都宽和待下,从没听说过打人打得宫女都忍不住疼的。进忠,你带上来给朕瞧瞧。”

    进忠往跟着的宫人里头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脸上带伤的嬿婉,便拉了她上来。嬿婉仿佛一只风雨中饱受惊吓的燕子,瑟缩着身体,显得格外弱质孱孱。

    皇帝凝神瞧她,只见嬿婉素净的一张清水面孔,脂粉不施,雅致得好比一朵小小的临风半开的栀子花。她乌鸦鸦的一头好头发,缠着密密的深青色头绳,一身湖绿纱袍,衣裳间一应绣花点缀俱无,却比得肤白净色,容质玉曜。这样简单的打扮,静若碧水,仿佛映着身边的柳色青青,娉婷生色,比得她身边珠光宝气的玉妍无端地俗艳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如细细透明的蚕丝,在嬿婉身上黏了片刻。进忠何等乖觉,忙笑道:“娴贵妃娘娘,奴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这宫女儿倒有福气,长得有几分像小主年轻时的样子呢。只是无论怎么,却比不上娘娘端贵之姿。”

    皇帝听进忠这般说,便向着如懿道:“这丫头是有三分像你年轻时的样子。又穿着青衣,活脱脱是你刚嫁入潜邸时的模样。偏你那时也爱穿青色,又叫青樱。”

    如懿微微一笑,淡淡道:“樱儿是宫女,也喜欢穿青色。”

    “樱儿?”皇帝皱眉,“你叫樱儿?”

    嬿婉睁着一双水雾般蒙眬的眼,低低道:“奴婢原姓魏,名叫嬿婉,便是良时嬿婉的嬿婉。樱儿是嘉妃娘娘赏的名字,许是因为嘉妃娘娘喜欢樱花呢。”她说到“嘉妃”二字,又是一脸惊恐的模样,越发往后退了一步。

    玉妍见她这般不胜娇弱,越发像自己苛待了她似的,不觉又惊又气:“本宫不过是因为你蠢笨不会伺候,才轻轻打了你一下,你平白做出这副样子来做什么?”

    如懿本也惊异嬿婉在皇帝面前这般口舌伶俐,见玉妍动怒,便不动声色,只闲闲摇着手中的轻罗菱扇,悠然望着天际。

    皇帝细看嬿婉脸上,尚且留着五个通红的指印,知道玉妍下手重了。皇帝素来不喜嫔妃们苛待宫女,便有些不悦:“宫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不比太监是汉人。这样动不动就打骂,也失了自己的体面。”他眉心蹙起更深,仿若一条川字虬曲,“你说樱儿是嘉妃给你改的名字?”

    嬿婉捂着受伤的半边脸,手臂上的衣袖宽大,一分分滑落,露出带着青紫伤痕的胳膊,她怯生生道:“那是娘娘对奴婢的厚爱。”

    皇帝看着嬿婉手臂上的伤痕,多半是旧伤,也有几道新痕,心中愈加有数,冷冷道:“嘉妃对你还真是厚爱。”

    他转过脸,冷冷目视玉妍,直逼得她娇媚的面庞变得如霜雪般泛白,“你明知道青樱是娴贵妃从前的闺名,还让你的宫女改这个名字,穿青色,实在是僭越犯上。”

    如懿以扇障面,柔声道:“皇上,或许嘉妃是无心的。”

    皇帝嘴角扬起,眼底却殊无笑意:“嘉妃倒真是无心,也厚爱这个丫头。既然嘉妃这么厚爱,朕也厚爱她一回。”

    他看着嬿婉,眼中多了几分温柔神色,“以后不许叫樱儿了,就改回你的本名嬿婉。你读过书,知道良时嬿婉?”

    嬿婉忙道:“阿玛在时,教过奴婢一点。”

    “你阿玛是……”嬿婉有些羞赧,亦带了几分愧色:“奴婢的阿玛曾是正黄旗汉军旗包衣内管领清泰……后来犯了事,奴婢全家都被贬为奴了。”

    皇帝点头道:“做官的难免有些起落,到底还算好人家的女儿。朕瞧着你眼熟,你多大了?”

    嬿婉越发羞怯,低眉垂首道:“皇上忘了,几年前奴婢是在纯贵妃宫里伺候大阿哥的,那时皇上就和奴婢说过话。奴婢如今已经二十二了。”

    如懿听着皇帝这般问,心底隐隐不安,忙笑道:“这样好的年华,指出去配个侍卫也是不错的。”

    皇帝笑而不语,片刻道:“如懿,朕瞧她的样子有些像你年轻的时候,便留在朕身边跟你做个伴儿吧。”

    如懿蓦地想起凌云彻,心口陡然一沉,勉强笑道:“皇上也是,也不问问嬿婉自己的意思,哪能让臣妾跟您就做主了呢。”

    如懿含笑看着嬿婉,亲切和婉到了极处,可眼底的意思却再分明不过。她若不愿意,大可自己退却,求得指婚。然而嬿婉清甜一笑,已经盈盈拜倒:“奴婢自进宫中,一切都是皇上的。但凭皇上做主,奴婢只愿侍奉皇上左右便可。”

    如懿心头一阵冰凉,从嬿婉的眼神中,已经探知凌云彻不可挽回的情缘。

    皇帝抚掌笑道:“那便好。进忠,传朕的旨意,封宫人魏嬿婉为官女子,赐居永寿宫,今夜侍寝。”

    他挽过如懿的手,“走,咱们去看皇后和永琮。”

    如懿唇边带着笑,在皇帝不经意的时候回头望去,深深地剜了嬿婉一眼,却在绿柳依依之畔无奈地发觉,嬿婉的美,其实是凌云彻一生所无法掌握的。

    茉心

    凌云彻得知消息之时,一颗心几乎都要迸裂了。他借着戌时三刻交班后的空闲,在长街候到了正扶着侍女春婵与澜翠预备前往养心殿侍寝的嬿婉。

    嬿婉正低声吩咐春婵:“方才内务府送来的一些赏赐,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点了养心殿的进忠。我告诉过他,这件事若不成,我便宁可嫁了他做对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辈子的荣华谢他。这一遭,我总算是赌赢了。”

    嬿婉犹有余悸,春婵一壁答应着,一壁道:“幸好小主赢了,否则可要怎么好?宫里跟太监对食的,有一个莲心也够怕人了。”

    “若不这样,进忠怎肯帮我?”

    嬿婉抚着心口,“万幸!万幸!若是不成,我便只有一头撞死,省得受莲心那般苦楚。”春婵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澜翠跟着小主。小主虽然在嘉妃那儿受苦,仍不忘记挂提携花房的奴婢和澜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经到了,只要今夜侍寝后皇上喜欢,封了答应,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说着,犹是惊喜交加。嬿婉忽一抬头,见到云彻痴立在长街转角处,心中栗栗一颤,极力维持着沉静的面容,嘱咐侍女们退下稍候。嬿婉已经换了官女子的装束,浅浅的淡橘色无纹锦袍,镶着寸阔的深一色旋波纹缎边,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双十年华的秀美,映着发髻间的星点银饰与脆薄绢花,愈显出尘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只坦然望着他:“我要去侍寝了,能与你说话的时间并不多。你想说什么,便一并说了吧。”

    云彻一路疾奔而来,胸口塞了无数疑问,然而见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只化作了冰凉一片,寒着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双明眸清亮无波:“嘉妃与娴贵妃当时都在场,她们都看见的,是我自愿的。”

    云彻不信地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做别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愿意?做妾室与妻房,在乎嫁的是谁。做皇上的妾室,远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贵。你难道不明白么?”

    云彻如遭重击,怔怔看着她:“你那时在花房受苦,回来说愿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话是不是都是骗我的?”

    嬿婉摇头,坦然而诚实:“当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时嫁与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挚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宫里当婢女羞辱的时候,我都一直是想着的。”

    云彻郁郁垂首,两颊失去血色,自嘲道:“原来,你不过当我是一条出路!”

    嬿婉扬起如繁星微点的眸,在漆黑夜里有冷冽的光:“当然,难不成你会喜欢一块绊脚石么?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当时的愿望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宫中被她欺凌羞辱的那几年,我没有一天不盼望着可以被指婚给你,逃出这鬼地方。可我渐渐发现,原来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救我,没有人可以帮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寻一条更好的出路帮一帮自己呢?”

    云彻看着地上她被拉得悠长的影子,惘然地摇头:“嬿婉,你变了。”

    嬿婉温婉一笑,柔柔道:“我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不了解我。从前我也是包衣内管领家的格格,可我阿玛一朝失势,我们便只能当奴才,只能做人下人。我连选秀的机会都被剥夺,只能做一个最卑贱的宫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我只想过得好一点,也做一回人上人,这辈子让我的家人也得些脸面,不用再活得那么卑微。”

    她的眼底闪过晶亮的泪痕,很快擦了干净,“所以,我从未有错!”

    凌云彻无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会努力上进,我……”

    嬿婉不耐地打断:“你再上进,也不过是个侍卫。咱们的儿孙也不过是个奴才。为什么?我要靠着别人得到一点点微薄的荣耀,而不能凭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还年轻,我尚有美貌,如果凭自己的一切能换回最多的荣耀,我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经失去过机会,失去过接近皇上的最好机会。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会错过了。”

    凌云彻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满腔悲伤,却被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语,打得只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抚摸着朱红色的宫墙,低低道:“别人侍寝都是坐凤鸾春恩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己走过去么?”

    她见云彻只是不语,越发低柔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奴婢,一直用脚用膝盖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寝的日子,用自己的脚去丈量一下,从永寿宫到养心殿有多远,从一个卑贱的宫婢到来日的宠妃,这条路还有多远。”

    云彻听得出她口中的坚决之意,这样美丽而娇柔的嬿婉,是那样熟悉,却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云彻苦苦劝道:“你只想着凭自己的年轻貌美得到一时宠眷,有没有想过有一日失去时有多么痛苦?便是聪慧如娴贵妃,也有冷宫饱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来日走得辛苦崎岖,不能回头?”

    嬿婉挽起袖口的绸缎,爱惜地摩挲着道:“我在四执库时,成日里看到那么好的衣缎,却只能辛苦熨烫,自知无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着多好看。已经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还能脱下来?便是要死,我也得穿着它们死。”

    她的声音极轻婉,仿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语,却是如今划下楚河汉界的分明与犀利。他忍住喉头的哽咽,沉声道:“你自己选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愿你一路顺畅,永无后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只要你不来阻碍我的前路,我一定会走得很远很好。自然了,你还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云彻哥哥,我永远都会记得。”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唤过春婵与澜翠道:“我们去养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带了一丝凛冽的威严,“凌侍卫,你可以退下了。”

    云彻茫然地目视于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躯体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缓缓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他跪在石板上,低头看着石板上镂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纹,每一个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个,都是送了嬿婉一路远去的灿烂前程。

    他的心口一阵阵绞痛,空得好像被蛀蚀着一般,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夏夜的风带着灼热的暑气,一点一点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气,完全不能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绣着雪白樱花的绢子飘在他眼前。

    他见过这方绢子,喃喃道:“娴贵妃娘娘。”

    如懿披着淡淡青色竹叶纹的雪絮绛纱披风,盈盈站在月光皎洁中。她的话语并无过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泪。你要记住,永远不要为不会回头的人流半滴眼泪,因为太不值得。”他紧紧地攥着那方绢子,似要以此来发泄自己无可发泄的痛楚。

    如懿轻声道:“我曾经给过嬿婉机会,希望她能给自己一条别的出路,可她没有。既然这条路是她自己执意选择的,那么,就由着她走下去吧。”

    云彻深吸一口气:“是。”

    如懿笑容澹澹,带着一分懂得的哀伤:“只是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回一般整天喝酒意志消沉了。那样的傻事,做过一次就够了。”

    云彻的神志仿佛清醒了许多:“是。为同一个人伤心两次,是不值得。”

    如懿赞许地看他一眼:“这就对了。连嬿婉都知道要为自己争气,何况你一个大男人!你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了。”

    云彻猛地一凛:“但凭娴贵妃娘娘吩咐。”

    如懿轻轻一笑:“御前,如何?”

    皇后用完早膳,便着紧去看永琮。永琮还是那样瘦小,睡在乳母怀中,并不太安宁。皇后心疼不已,自己抱着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额娘最亲,皇后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后笑笑道:“外头给你备了一碗不加盐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欢喝你的奶水,这是你的福气。”

    春娘答应着下去了。皇后抱着怀中的儿子,怎么都看不够爱不够。正巧素心进来道:“娘娘,方才李玉来传旨,皇上说咱们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与娘娘前往隆兴寺西侧的行宫小住,也好往隆兴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后喜道:“隆兴寺是千年古刹,寺里供奉的正定大菩萨据说十分灵验,康熙爷在世的时候也多次去参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兴:“可不是,皇上多疼爱咱们七阿哥,一日不见都舍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皇上昨夜临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边的樱儿,今早起来就晋了答应呢。”

    皇后的笑容瞬间凝住:“樱儿!怎么嘉妃也不得力,一个小丫头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赔笑道:“那丫头果然是狐媚东西!嘉妃又有两个阿哥,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也只是个答应,能有什么呢!”

    皇后稍稍释然:“也是。嘉妃虽然还算得力,但有了两个儿子,也得防着她来日不安分。也好,多个魏嬿婉,她也有得闹心。本宫正好得些空闲,好好养好永琮才是要紧。”素心诺诺听着,眼波一转,便若无其事陪着皇后一起哄永琮了。

    如懿再次看到茉心的时候,已经是乾隆十二年的冬天。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无霜雪,河井枯涸。自九月间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师,十不救五,小儿之殇,日以百计。

    宫中因着从前顺治爷福临死于痘疫,连圣祖康熙幼时也得过,所以格外惶恐。皇帝除了忙于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嘱咐阿哥所将各位公主、阿哥都抱到生母或养母宫中养育,小心避痘。宫中供奉了痘神娘娘,为过春节所挂的春联、门神、彩灯全被撤下,同时谕令全国及宫中“毋炒豆、毋点灯、毋泼水”,并颁诏大赦天下。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大为惶恐。

    永琮体弱多病,皇后也格外防备,小心谨慎看顾。长春宫中一律不许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

    而茉心,便是在那个时候求见如懿的。彼时如懿正与海兰闲话宫中痘疫之事,连一应的乳母保姆都不甚信任,一切都必得自己亲自过手,她听得惢心小心翼翼提起“茉心”这个名字,不由得含了几分诧异之色:“茉心不是伺候慧贤皇贵妃的贴身丫头么?听说慧贤皇贵妃死前放心不下她,将她指婚给了守顺贞门的一个侍卫,之后便在古董房当差。她忽然要见咱们做什么?”永琪活泼地笑着,越发逗得海兰笑个不止,拿着拨浪鼓哄了永琪玩,漫不经心道:“如今皇上只宠着魏常在,眼见着年前必定是要封贵人了。咱们得闲不用伴驾,见一见茉心便又怎么了。”如懿沉默片刻,将永琪抱到乳母怀中,随着惢心起身向外去。见到茉心的时候,是在古董房边一间昏暗的小庑房里,想是她平日当值时所住。茉心一副妇人装束,簪着白绒团花,枯哑的头发用一支素银平簪紧紧压住。她眼睛通红,人也木木的,像是没有活气似的,哪还有半分像从前宠婢模样。

    如懿和海兰见茉心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丧事,便道:“家里怎么了?是不是有为难的地方?”

    茉心离她们俩远远的,缩在墙角一隅,戚然叹道:“奴婢的丈夫殁了,奴婢今日是过来替他收拾遗物的。”

    如懿叹口气:“惢心,备下五十两银子给茉心,就当给她丈夫操办后事。”

    惢心答应了一声:“那奴婢回宫去取。”

    茉心惨然一笑:“娴贵妃娘娘,难为你还肯给些赏赐,倒不计较奴婢曾是伺候慧贤皇贵妃的人。”

    窗外寒气犹冽,庑房里并不如嫔妃所居的宫室一般和暖春洋。如懿远远立在茉心身前,静静听着,心中忽然有一阵短暂的心安。与晞月十数年的争宠怄气,是落在宫墙缝里的尘灰,抠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时光柔软的折痕。当这些曾经轻狂的片段从如懿的回忆中慢慢剥离而出时,她不胜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属于胜利者的活着的绮想。毕竟如今活着的人,是她自己。所以,她凝望茉心的目光疏远而冷淡,却不失一缕悲悯之色:“所谓计较,是对活着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尘往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你只是慧贤皇贵妃的侍婢而已,何必再与你有所纠葛?”

    “那么奴婢来找娴贵妃,果然是没有错。”茉心俯身一拜,“从前奴婢多有不敬,这一拜算是还了。”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娴贵妃既然赏赐,五十两银子怎么够?两个人的丧事,要给也是一百两了。”

    如懿的眉心细细地拧起,打量着茉心道:“这话怎么说?”茉心的脸是萎黄的花瓣的颜色,有慢慢颓败的迹象。

    她惨笑道:“奴婢的丈夫死于痘疫,奴婢服侍了他这些天,恐怕也逃不了了。昨日早上起来,已有呕吐、头痛的症状,今天手臂上发现长了两颗红疹子。所以,两位娘娘,奴婢离你们那么远。”

    如懿听得“痘疫”二字,心下一阵紧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海兰紧紧依在她身畔,勉强镇静道:“你都得了痘疫,还要见本宫和娴贵妃,是要让我们染上痘疫,好让你替慧贤皇贵妃报仇么?”

    茉心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摇头道:“奴婢知道,慧贤皇贵妃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谁。慧贤皇贵妃临死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死死盯着奴婢,奴婢知道,她是要奴婢不要放过那个佛口蛇心的人!”

    如懿凝视她片刻,摇头道:“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些做什么?”茉心呵呵笑着,干枯的唇微微张阖:“就是因为奴婢到了这个地步了,才终于有了办法。”

    她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慧贤皇贵妃死前,奴婢就被指了一个侍卫嫁了,为的就是还能留在宫里好寻个机会。可奴婢身份低微,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她连嫡子都生下来,这一生真是顺心遂意啊!可奴婢一直记得慧贤皇贵妃死前有多恨,奴婢答应过皇贵妃,一定会替她报仇雪恨。”

    海兰不以为意地摇头,静静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玉髓琢花连理镯,如玉髓莹红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衬出她一双柔荑如凝脂皓玉:“长春宫禁卫森严,你进不去的。”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茉心,“你要本宫帮你?”

    茉心点头道:“奴婢既然得了痘疫,法子反而多了。奴婢知道,娘娘和慧贤皇贵妃一样恨她。”

    海兰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宫的心思。”如懿略想了想,背过身去,只留下华服高鬓的身影:“这件事,本宫不做。”

    海兰忙跟过去,语不传六耳,“姐姐,你忘了她是怎么害你的么?姐姐到如今都没有子息,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姐姐若怕脏了手,我来做便是。”

    如懿的心忽然一颤,像是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抽了一鞭,伤口裂开的疼痛上又洒满了雪白的新盐。

    她握住海兰的手:“我做和你做有什么区别,咱们都别脏了这个手。”

    海兰急切道:“姐姐是从冷宫里捞回一条命的人,不能有妇人之仁。”

    如懿定定颔首:“不是妇人之仁。你和我都知道,她的这个儿子天生孱弱,活得艰难。再者,说句不怕报应的话,从前没有永琪,下什么手做什么事都没有后顾之忧。但如今……”她摇头,“不是为了别人,只为永琪。我从前不懂,只为恨着一个人,便什么事都肯做。如今我和你都算是人母,这件事,不必做了。”海兰犹不死心:“姐姐……”

    如懿摆一摆手,转身向茉心,决然道:“抱歉,本宫与愉妃都帮不了你。”她见茉心遽然变色,越加宁和道,“本宫知道自己无用,所以有心无力。”

    如懿说罢,旋身便挽着海兰的手出来。她殷殷道:“咱们走吧。回去好好儿拿药水洗洗,免得染上痘疫。”

    海兰犹不死心,低低道:“姐姐,咱们真的不做?”

    如懿沉声道:“若在从前,我绝无二话。戳她的软肋,我心里痛快。可如今……”

    海兰的声音有些尖锐:“不只是为了永琪,姐姐也担心地位和尊荣受损,也怕皇上知道吧?从前咱们输得彻底,什么都不怕,如今得到愈多,瞻前顾后也多了。”

    海兰微微黯然,“姐姐,我真怕有一日,我们的顾虑太多,便只会束手无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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