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否认。在那个年代,珠玉是极为罕见的奢侈品,不是一般农户拿得出来的。更何况,贝壳,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宝贝,这个词形容极为珍贵的东西,宝与贝一起说,是因为贝壳在当时,算是硬通货,跟钱是一个概念,所以是宝。
“更何况,那老婆,还会弹琴,这是什么概念?居然有精神追求了。什么样的家庭,才配有琴?更何况,在当时,学艺术的家庭是什么家庭?这老婆的娘家,肯定是个大户人家,要不然,哪有钱培养女儿这个爱好?大户人家的女儿,会嫁给什么样的人?你品,你细品?”
这就很明显了,小袁以检察官的目光,抽丝剥茧,终于让这首描写平凡家庭诗歌,露出不平凡的背景来。
冬子终于不得不承认:“好吧,这个家庭肯定还是有些钱的。毕竟,就是在今天,学钢琴的负担,也不是哪个家庭都承受得起的。”
冬子的退让,让小袁兴奋起来。征服一个男人,打倒他并不厉害,让他认同你的观点,说服他,才是最大的胜利。当然,要真说服一个跟你赌气的男人,是不可能的。冬子面对小袁,是不设防的善意,他不会为了面子,跟小袁死杠。
在我们今天的朋友圈里,总会有一些杠精,要么是不管你的观点有没有道理,他总能找话题来反驳你,表现出不服的状态,以证明自己的不凡。这其实除了讨厌,没什么意义。还有一种人,就是故意把天聊死的那种,完全不配合。这种人,除了没朋友,没其它可能。
“更何况,这种农业时代的爱情,在今天已经开始变质了。”
“爱情,在今天,不就是男女之间的事么?”冬子虽然没直接否定小袁的观点,但从这个疑问本身,就是最大的反驳了。毕竟,从春秋以来,男女之间的感情,都与今天没多大区别,不管你说是身体原因灵魂原因还是地位金钱,不至于到质变的程度吧。
再说,什么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的,难道西方发达国家,早就进入工业社会,他们还能够玩出新花样来?
此时,小袁望着天花板,仿佛凝视苍穹,喃喃自语,仿佛念诵天机。他估计是酒喝多了,冬子当时这样想。
“存在决定意识,这是跑不掉的。况且,单纯的质变是模糊概念,可以投机取巧。但量变,自从数字化时代来临后,变得可以计算与度量后,投机的技巧,路被赌死了,爱情的奇迹,越来越难以发生。时间流逝以感觉为基础,平静的乡村不复存在。”
这一通话去里雾里,冬子伸手,企图去摸小袁的额头,这人是不是发烧了,尽说胡话。小袁察觉了,脑袋向后一仰,手上做了个交警那样停车的手势,冬子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昏头。
“叫你莫说哲学,你非要说,啥意思呢?”
把哲学搞得像神学,冬子此时也有点状态了,对方既然要表演,就给他机会。
一听说冬子要听,小袁两眼怒睁,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挟了一筷子菜,大喊了一声:“过瘾!”冬子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菜的味道过瘾,还是说的酒,还是说两人的聊天,反正,一个兴奋的人,会传染情绪,冬子很少看到一个人这种状态,充满了好奇。
“我们刚刚从农业时代走出来,更何况,很多人虽然在工厂,但老家在农村,所以我们习惯了那种生活节奏与思维方式,这就叫存在决定意识。在我们心目中,生产生活节奏慢,所以爱情,甚至所有感情,就有时间上的稳定性,对不对?”
此时冬子完全插不上话了,对方正嗨,也没有让冬子回答的意思,他继续说到:“从前的一切都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的光阴只够爱一个人,所以,爱情到婚姻,就有赌博的意思,因为,那种节奏下,你如果中途想换,来不及。更何况,古代的人,寿命也不长,死前,大多还年轻,身体中的荷尔蒙还在。”
这一段啥意思,冬子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可以略微体验出其中的意思。这一段,与他最开始和最后的话有关,哲学与光阴,节奏与意识。反正,有一点冬子觉得是对的,以前人们的爱情和婚姻,确实比较专一。
过去,人们对这种专一性努力讴歌,说是多么伟大的白卷偕老。按小袁这个意思,其实是节奏慢,寿命短,来不及不专一,你就老了。况且,两人的性吸引还在,总有维持的理由。
而小袁继续进入望天花板的状态,进入沉浸式思考。自语的语速,变得更快了,不像一个酒疯子,因为酒疯子说话不利索,口齿含混。但小袁说话很清晰,更像一个精神病。
“工业化的机械消灭了联想,杀死了诗人,虽然有人还在写押韵的东西,但已经没有精神上的诗歌了。布尔代数消灭了哲学,就连你只比我小两三岁,就已经讨厌哲学这个词汇了。电脑普及消灭了社会学家,统计数据就可以得出社会规律,我们学文科的,没有理工科的人挣钱,你没意识到吗?”
这一段究竟是推理还是排比?冬子搞不清楚他的修辞手法,但知道,他可能进入某种模糊的酒神状态。
他每次一大段叙述后,总得要吃口菜喝口酒,仿佛是为了酝酿某种情绪,然后变得大声起来。也许不吃菜,没有酒气相助,他的气势起不来。
冬子无话可说,只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朋友,喝酒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冬子不需要问,他会自我解说的。
“诗歌是一个失传已久的技术了,可笑的是,我小时候,还曾经梦想成为一个诗人。如果真向那方面努力,我恐怕要向你讨饭。因为诗人的工具是联想,是通感,是突然的灵魂出窍。”
冬子觉得,小袁天生有诗人的气质,比如现在,他就有一种灵魂出窍的神态。
“但是,机械不允许,它用规则用连接用标准部件,打破了人们随意自由的想象。更可悲的是,这个时间不长,我们好不容易稍微适应,在规则中心安理得后,突然,数字化时代又来了。”
此时,冬子好像有些感觉了,问到:“工业化与数字化,都是取代了农业社会,但有什么区别吗?”
“西方的工业化虽然早,但也蔓延了几代人的时间,人们适应起来还是渐进的。在中国,只用了三十年,就迅速进入下一阶段。过去的文学,从人文主义到现代主义到后现代,总得有个稍微自然的过渡,让人们对未来有所准备。今天的中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完成别人几百年时间的转换,太快了,任何人都来不及。”
“你这扯得太远了吧,这些我们探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嘿嘿,哲学家是用逻辑研究事物的。那么,自从出现布尔代数后,从量变到质变,就不需要简单的逻辑推理了,只需要数学模型,就可以算出来,极大地压缩了人们的想象空间。人们不需要哲学家的想象与推理了,人们只需要计算。计算机普及后,社会中好多现象,不需要社会学家去分析个案,只需要在网络上搜集数据,就可以精准定位大部分人的喜好,让想象更没有发挥的空间。你说,在今天人人的社会分工被精准定位时,你还有什么自由?唯一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是想象的空间。把这些价值都抹杀了,你是一个部件?你是一个节点?还是只留下某个数学符号?”
他还是没有解释冬子的问题,这事,只是推理上的,与我们的生活,好像没那么大的关系。
他吃了一口菜,喝完一杯酒后,夸张地打了一个嗝,作出了进一步的说明。
“我们文科生原来也算是天之娇子,在古代是求道的,而理科生,在古代属于术,文科高于理科,在中国存在几千年了。但是,在今天,从挣的钱来说,反过来了。这不是别人嫌弃我们,只是我们对生产的作用,变小了。以后这些作用,会进一步缩小,我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悲哀。”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他终于说到与生活有关的东西了。
“假如你炒菜看菜谱,上面写着:盐少许,味精适量,那是农业时代的做法。在今天,会规定你盐多少克,味精多少克。正确的做菜方法,从经验到实验,从操作熟练水平到考察化学配比方案,甚至,不得不在厨房架个天秤,有趣没趣?”
以冬子做菜来形容,就好理解多了。
“你在网上打游戏,填颜色,你是老大,但每一种颜色,或者每一种协调程度,原来我们从感观美不美上定性评价,今天在电脑里,每一种颜色的配比,都有数字化的打分,对不对?”
这个不得不承认,许多看起来很美的填色作品,也没打到冬子那样的高分。但冬子是凭直觉,并不是凭数字得到的。
“与爱情有关的,有一个词叫颜值。你应该听说过吧?好看不好看是一种感觉,是爱情的重要基础,它也被数字化,可怕不可怕?”
冬子豁然开朗,原来归结起来,感性被压抑的时代,就是数字化的负面结果。
“那么,这个时代的爱情,还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