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树下落了一地碎银。
谢清暖跪坐在矮桌后,看着火炉上袅袅升起的青烟出神。
祖父谢功坐在谢清暖对面,明亮的烛火下照出一张苍老蜡黄的脸。
水开,谢清暖执壶冲茶,一股茶叶特有的清香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祖父,勿要忧心了,喝些茶清清心吧!”
祖父放下揉着额头的手,看着面前这个专注的少女,苦笑道:“暖儿,今日之事,你得偿所愿了!”
谢清暖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抬头对着祖父甜甜一笑,道:“是!”
“为何!你为何要如此?”
“祖父您今天还没有看清楚吗”
谢清暖将茶盏轻轻放在谢功面前,坐直后道。
“今日院中,阖府之人个个锦衣华服,彩衣绣带。祖父,谢家已经不是以前的谢家,他们受够这样的苦日子了。况且如今您尚在主事,他们就敢违背您的吩咐,待到百年之后,您觉得谢府上下他们会容忍我这个女子坐在谢家主事之人的位子上?”
“以你的本事,稳坐主事之位毫不费力。”
“确实,我是有这样的本事!”
谢清暖素手隐在层层宽大的袖中置于小腹之上,正襟危坐,礼仪一丝不苟。
“但是祖父您就没有想过,您百年之后,我会不会按住我的野心,安稳留在谢家呢?”
谢功双手一抖。
“是不会的!”谢清暖嘴角噙了一抹淡薄的微笑,继续道:“祖父,孙女自幼长于您膝下,您对我是再了解不过。想要我乖乖受困于谢家,无外乎两种方式。一是以势压人,二是以情动人。这第一条是不用说的,谢家除了您,没有人压得住我。而这第二条嘛……”
谢清暖低声浅笑道:“说起这个,倒是让我想起祖父第一次教导孙女时说的话。
那时孙女刚满七岁,您给我上第一节课时对我说,我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薄情寡意的聪明人。
您的这句话,孙女不否认,只是孙女虽为寡情之人,却不是天生。这么多年来,心中也还是对父亲他们存了几分期盼、存了几分侥幸,一直到现在……全都耗尽了!
祖父,谢家的人比我这样一个寡情的人还要绝情,这样的人,您要他们怎样以情动人?”
谢功沙哑道:“不管他们如何,他们总是你的家人。”
“祖父,话是如此,可具体如何,还要看人。”
谢清暖一双剪水的双眸定定看向祖父,跳动的烛火映了一片赤红在双瞳中央。
她道:“祖父,这谢家除了您,只要您说出一人能让我心中眷恋的,我便留下,护谢家百年。”
谢清暖这句话一出口,屋中的气氛瞬间冷寂下来,窗外的夜风吹过窗纸边隙,摇曳着烛火的焰光。
良久,谢功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汤。
谢清暖笑了笑,恭敬地给谢功施了一礼,道:“夜已深了,孙女就不打扰祖父休息,先行告退了!”
谢功摆摆手道:“去吧!”
“诺!”
【】
出了屋门,院里夜风习习。
宁儿臂弯里搭着斗篷等在外面,看见谢清暖出来,连忙迎上去,仔细抖开斗篷替谢清暖披上。
“现在不过初秋,夜间也不是很冷,有必要穿斗篷吗?”
谢清暖任由宁儿摆弄,有些好笑地看着帮自己系带子的宁儿问道。
“主子,现在好歹是秋季,晚间的风虽暖,但早已不是夏时的风可以比的。再说就算是夏风,吹多了也会生病,您就……”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穿上了嘛!”
谢清暖抬手打断这个喋喋不休的小丫头道:“你这丫头也真是的,小小年纪怎么长了一张嬷嬷嘴,天天的这样唠叨,听得我耳朵都疼了。”
“主子居然怪奴婢?”
宁儿一脸不忿,抱怨道:“要不是主子粗心大意,怎的会让我这个小丫头天天操心这个,忧心那个。主子,您但凡自己对自己上心一点,哪会一年里有半年的时间卧床不起。”
“我那不是不爱动弹嘛!”
谢清暖怕了这个唠唠叨叨的小丫头,说又说不过,打又不舍得。安心听她说话吧,耳朵又疼,无奈之下谢清暖只能截住她的话头让她少说几句。
宁儿搀扶着谢清暖往自己院子里走,黑灯瞎火的,二人又没有点灯,索性脚步轻缓了些,一路优哉悠哉慢慢往回走。
快到院门前时,门口的一丛青竹无端抖动了一下,宁儿立马跳到一边,把谢清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谁?谁在那?”
一个阴影缓缓从竹影走出来,借着月光一看,却是一身睡服、青丝松挽的谢华芷。
“你来干什么?”
谢清暖有些不悦地看着有些衣冠不整的谢华芷,斥责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能有什么人看到?”谢华芷不屑一笑,道:“这里是谢家后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倒是姐姐今日真的好生风光啊!杀伐果决,让人钦佩。只可怜郭姨娘这花朵一般的人,晒去了半条命不说,晚上还要借着烛火罚抄,啧啧啧,眼睛都快熬坏了。”
“哼,什么时候谢家的二小姐会关心起一个妾了,有话快说,我没有耐心陪你在这耗着。”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谢华芷轻舒长臂伸了个慵懒至极的懒腰,纱做的睡裙从如玉的臂上缓缓滑落,月光落在光洁的臂上,妖冶里生出几分圣洁。
“就是想问问姐姐,今日祖父对你说了什么话?能否说与妹妹听听?”
“所以你半夜不睡在这儿堵着我就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谢清暖一阵好笑。
笑够了,她摆摆手示意宁儿跟上,绕过谢华芷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说道:“想知道祖父说了什么,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可以了?”
“谢清暖,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谢清暖回头诧异道:“还是说,妹妹你不敢去问?”
“你在说什么笑话,现在是什么时辰,你让我现在去问祖父。”谢华芷气急败坏。
“哦!那你只能等着了!等明日祖父起身你再去问。”
说完,谢清暖转头毫不犹豫地进了屋,只留下原地脸色铁青的谢华芷。
【】
屋里,宁儿点燃烛火,伺候谢清暖梳洗后帮着她揉捏肩膀。
“主子,今天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为什么您还是愁眉不展?”
“事情没有解决!”谢清暖摇了摇头,道:“只要我一日未离谢府,这事一日就不算完,我的心一日便不能安定。”
“可是,今日的场景您也看见了,老太爷不放你是不行了!”
“傻丫头,祖父若是铁了心不放人,以我现在的能力连谢府的门都踏不出去。再说谢家女儿中又不是只有我到了适龄,还有二妹和二叔祖家的桂儿呢!倘若祖父用了手段,将她们二人送进宫去,往后我再要用计,怕是只能等到祖父驾鹤西去了!”
宁儿沉默,手上的力道不由松懈了一些。
谢清暖安抚地拍拍宁儿的手道:“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如今我的计策已经奏效,至于接下来怎么走……”
宁儿看了看陷入沉思的谢清暖,悄悄收回手,安静的站到一旁。
过了一会,谢清暖收回思绪,隔着纸望向窗外,问宁儿道:“宁儿,这几日天气如何?午时的太阳怎么样?”
“回主子,这几日天气都很好,午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这样啊!”谢清暖笑了笑,道:“那便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将我那些衣服书册什么的拿出来晒晒!过几日就没有这机会了!”
“诺!”
吩咐完宁儿,谢清暖斜了身子倚到榻上,拿着簪子拨弄着烛芯道:“宁儿,人有野心,是好事还是坏事?”
宁儿道:“什么事都有好坏两面,您问有野心是好事坏事,那就要看您是怎么看待野心的。”
谢清暖沉默了一秒,又问:“那你说我今日这番谋划,是好是坏?”
“主子做的事,都是对的。”
“都是对的吗?利用了自己的血亲。”谢清暖自嘲道:“我知道父亲有野心,知道母亲有野心,知道二妹有野心,所以我利用他们。我刺激二妹的自尊心,暗中给父亲安排美妾让母亲嫉恨,然后再利用她们对权力的渴望唆使父亲在朝堂之上答应皇家大选。这样……也是对的吗?”
宁儿听了谢清暖的话,上前问她道:“主子,您心软了?”
“为何这么说?”
“你要是不心软,怎么会忘了他们曾经待你如何?”
宁儿收走谢清暖手中的簪子,道:“主子,您用了十年的时间看清谢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临到头了,您又心软了?”
“是啊!我是心软了吗?”谢清暖怔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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