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然胸中无墨,肚中无粮,囊中无钱,那么对羯人来说,和别的乡县人“械斗”,或者灾年去把脸一蒙,聚在一起抢一把,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相反是生财之道。
康朱皮已经打定主意,得带着这些两眼冒绿光的家伙去参与平叛,康朱皮能当头就再好不过了,最差也不能让他们被郝散拿财物诱导,脑袋发热去造反,到时候自己也没好日子过。
自己杀了乔伏利度的五个人,就从他下手好了。
“大家听说过乔伏利度的么,前年他的手下和我们孝贤里的人,为了几袋麦子,他手下动刀杀了我们村三个人,才赔了多少啊?能饶过他么?”
“不能!”康乃希和康盘陀都喊起来,虽然康乃希记得是孝贤里的泼皮先亮的刃,而自己村的几个倒霉鬼则是助拳,但这时候谁去管那道理,嚷嚷就对了。
这一嗓子不要紧,当年死者家属的悲情又被勾起来了,尤其是几个没能赶去助拳的青年人叫嚷的最起劲:
“拉到我们村胡天这,要那乔伏利度命抵命,抵不了就赔我们五两金子!”
“就是,一说我就有气,咱们村何时吃过这亏,村长,你给个话,我今晚就提刀去涅县!”
眼看着群情激愤起来,康朱皮正要说下句,不料一个声音在晒谷场里响起:
“我说,当时咱们里不是找了长老,又请了祭司,杀了猪鸡,了结了这桩旧怨,你们何必再提呢?特别是你康朱皮,你姐是密特拉神的巫,听说那神爷最重个义名,你怎么能出尔反尔?不好,不好。”
康朱皮和村里许多人都投去愤怒的目光,发现是孝县里另一村的羯人小帅,叫冯寇觅的,家中势力不小,这次也带了十几个家人携刀提弓的过来。冯寇觅与康朱皮对视,他年纪五十多岁,和个小辈大眼瞪大眼自然是气势充足,接着又说:
“往事不提,咱们单论今天这事,我打听清楚了,是你康朱皮杀了乔伏利度的人,还把人头都砍回来了,他现在可有四百人,你是要全里男丁集合起来陪你与他械斗么,就为了你们荷包里那几个比轮大钱?你不知道私斗完了,要给中原人的官府交多少钱保你们无罪么?”
此言一出,刚才那些没有应和的外村羯人纷纷点头,议论纷纷,而东河沟村不服的青年则指着冯寇觅鼻子开骂,一时场面又乱了起来。
村长刚欲开口,康朱皮平伸出双臂往下一压,提起一口气大吼:
“安静!”
场面稍静了片刻,不待大家反应过来继续各说各话,康朱皮就抛出一个话题:
“我可不是要和乔伏利度械斗,我是要抓贼报官!乔伏利度反了,他那四百人顶什么事?我们里凑不出四百把刀么?只要反了就是贼,抓住他,赏格不说,他的家财,那可是先到先得!”
“什么,乔伏利度反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真的!”
“他不是跟着泸水胡郝大酋做凉州货的买卖,怎么说反就反了?”
“那他家可有不少粮食,布帛,还有好马好羊!”
大家讨论热情迅速上来了,康朱皮看向冯寇觅,行了一个羯人的礼:
“冯帅,我知道你有担心,但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乔伏利度的人都跑进我们里来杀人了,这还不是把上次的旧誓不当回事?你就是不管他,他也要惹你,我们聚起来伙同官府灭了他,一来合王法,二来趁了大家的心,为什么不做呢?”
冯寇觅一时惊于乔伏利度反的事情,他还没得到一手消息,顷刻间被驳了,倒是一时无话可说,便点了点头,不料又有一个人站起:
“儿郎们,东河沟的乡亲们,你们不要听康帅他的话,听我说!乔伏利度是跟郝大酋做事的,郝大酋被晋人的官府欺压了,无故夺了他的货财,这才找官府讨个说法!这事我们胡人占理,再说,郝大酋有足足三万人,已经打破了涅县城,不日就来破武乡县,再取了郡城,白面饼子随便吃!”
“放屁!三万人,你完过去年的粮么,咱们郡总共才不到二万户,有这么多人跟郝大酋么?有这么多人,你都不参加,反倒跑到咱们村来,这岂不是瞎说?”
康盘陀听他说的离谱,不待康朱皮张嘴就骂将起来,那人不甘示弱,犹自顶嘴:
“没有三万也有一万,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再说,郝大酋也是咱们黄头小胡一家,被晋人欺负了,你们连屁都不放也就罢了,还想着怎么帮晋人,你们还是胡人么,你们是不是怕晋人?”
“谁和跑过来占地的泸水胡是一家了,他们是月氏,我们是羯胡,凉州杂碎滚出我们并州啊!”
“阿爷我可不怕晋人,我说,不如跟着郝大酋去抢,抢完当没事。”
一时胡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骂人的骂人,说闲话的说闲话。
见好不容易带起的节奏又开始乱套,康朱皮心中暗骂真是麻烦,忍下一刀把那个叫彭匐勒的搅局人劈了立威的冲动,他只得又深吸一口气:
“停!一,郝大酋有多少人不重要,要知道这是造反哪,你们中不少去过洛阳的,洛阳有多少人,不比郝大酋人多么,你们真以为郝大酋能成?二,你们怎么知道郝大酋占理,你们谁在场么,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三,既然大家摇摆不定,不如来占卜决断,正好让胡天神作证!”
羯胡们嘈杂了一会,有些蹲久了不舒服的人就站起来嚷嚷:
“好,好,康帅说的有理,让女巫来占卜,看看吉凶。”
米薇很快出现在晒谷场,她换上了祭密特拉神时的白袍,这次除了口罩,还戴着个完全遮住脸的木面具,只露出两个眼睛,尖顶帽子旁边加了两根山羊的长角,又在身上披了件厚厚的羊皮毡肩,边缘贴满了彩色的布条,看上去有些滑稽,又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诡异。
她用双手捧着一个坛子,里面装着只竹鼠的骨头和木柴,米射勿跟在后面,牵着一只小黄狗。康朱皮知道这叫“鼠卜”,先杀狗祭神,再用火烧“百年大鼠”(也就是竹鼠)的头骨,观察裂纹来判断吉凶。
“米大巫占卜了!占卜了!都别说话了!”村里一些老人招呼大家退开,把中间的空地让开给米薇,胡人们纷纷安静下来,他们大部分也知道米薇的母亲是有名的女巫,米薇当也得了不少真传。
不料这事真是没完没了,彭匐勒又跳了出来:
“米大巫和康帅的关系乡亲谁不知道,如果只有米大巫来卜吉凶,我是断然不服的,你看,我家的酋帅也来了,不如请他也卜一次,做个映照。”
看到彭匐勒的酋帅彭乞翼加这个著名的神棍,相面、看骨、望气和占卜等各种封建迷信的传播者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刚才他一直不说话,认为节奏尽在掌握的康朱皮都差点把他忘了。
康朱皮嘴角扭了扭:
“彭帅愿意占卜......是好事,不过,等彭帅回去拿卜具是不是太劳烦了点?”
“不必费那鼠骨狗血,有胡天神作证,我给你们来一个晋人的卜法,康帅不是要相助晋人么,那不如也用晋人的新法试一试。”
稍微想了想,康朱皮把退路算好,这时候顶嘴肯定不好,只能先答应了:
“如此便好,辛苦彭帅了!”
彭乞翼加左右手皆持刀,立于胡天神石雕的左侧,米薇则立于右侧,取出小刀,命米射勿按住小狗,两人异口同声:
“胡天神在上,康朱皮,你卜生死,卜吉凶,卜疾病?”
康朱皮凝视二人,盘腿而坐,心中暗算,嘴上语气郑重:
“卜讨伐泸水胡酋郝散一事吉凶。”
“好!”
彭乞翼加当即用刀划破土壤,留下一道深痕,像是要画什么东西,每划一刀,便在一旁再划一竖,口中开始喃喃自语。
米薇则干净利落地划破了小狗的脖子,用坛子接了血,又点燃了木柴,口中亦是念叨不止。
小狗濒死的呜咽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利刃入地的声音,汇集米薇和彭乞翼加那冰冷而不带感情的祝祷,在康朱皮耳畔徘徊,说不尽的怪异。
米薇念叨完毕,便攒着狗血涂在面具上,手握着竹鼠的脊椎骨,把沾满了鲜血的竹鼠头骨放在火上炙烤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康朱皮闲的有些无聊,又得保持姿势,只能用眼睛乱扫,彭乞翼加明显在画一只老虎,画功感人而已,而米薇烧竹鼠骨头的背影倒是“很漂亮哦”。
想到这,仿佛有熟悉的声音和画面感,康朱皮一时有些注意力涣散,突然米薇站了起来,举起鼠骨,厉声叫嚷:
“事毕,可解吉凶!”
同时彭乞翼加也停下手中活,收好了刀,擦了擦汗。
胡人们一起凑过来看,有些排在后面看不清的还在那蹦跳,米薇先说:
“鼠首裂纹似人形,大吉!”
支持康朱皮的村民纷纷叫好,可还“好”字还未绝,彭乞翼加也嚷了起来:
“虎卜,共二百又一十五划,奇数,虎卜是阳占,阴为奇,除以四季之数,余数为三,又为奇,阴上加阴,是大凶之兆!”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们搞得这个迷信啊,真是......”
康朱皮嘟囔一句现代汉语,爬起来活动两下,看到因为占卜的结果截然相反,胡人们有的凑上来看,有的争吵起来,场面隐隐乱作一团,如果不能短时间恢复秩序,过了今晚就没机会再拉人了。
“吉凶之兆,既然相抵了,那就说明神意是成事在人,”康朱皮扫视了一下群胡,把话锋一转:
“彭帅刚才用的晋卜之法,那就以晋人为契机。我愿与彭帅相约,我要是一日之内喊来晋人豪强的私兵百人相助,彭帅就再卜一卦,如何?”
彭乞翼加微微一笑,黄须抖动:
“康帅家和米大巫的晋人朋友可不少,一日喊来百人也不算什么难事。我也不必再卜了,这羯人动兵是大事,急不得,不能以康帅一念来定吉凶。若康帅真的有心,我只需要明日康帅能带武乡县安平里李家的三十私兵来东河沟村,我就认定此事可为!”
“乞翼加,你这黄羊崽子不是故意刁难我们?大家都知道,安平里李家和咱们羯人的关系可不好,我看你占卜也是假的,你算个驴子巫,我今天非切了你不可。”
康乃希听不下去了,拔出刀子来大骂,彭乞翼加的人也去摸刀剑,顷刻之间就有在这晒谷场上火并的势头。
康朱皮走到他们中间,示意康乃希把刀塞回去,转头说:
“好,就按彭帅的话,明天晚上之前,我就把李家的兵带回村,到那时候,也请彭帅相助我们。”
“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搜神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