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李君子!”
骑过吊桥,穿过门洞时,康朱皮就闻着一股扑鼻的腥臭味,看到厚重的木门板上血迹未干,狰狞可怖的铜铺首与神荼、郁垒二神像在火光下闪着怪芒,康盘陀在后面睁着眼睛,满脸的讶异。
米薇瞟了一眼就说:
“拿生狗血泼门,中原大户的习惯,可以避免邪祟入侵宅邸。”
李家部曲露出少见多怪的表情,还有人大大咧咧地说:
“羯胡连这都不会,难怪活不长久,怕不是都被鬼勾走了。”
入坞后,是一处小广场,骑士请康朱皮一行下马,带去马厩喂料,又请四人把随身兵刃挂在兰锜上,才带着康朱皮穿过百米长的坞街,来到那最高的飞楼之下。
飞楼下已经聚了好些人,其中一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妇,拄着乌杖,身着两锦裆盖白绸衫,长裙及腰,虽然脸上皱纹比老村长的还要密集,和武乡的群山一样沟壑密布,却还涂脂抹粉,戴着乌黑亮丽的假发,腰间挂满了金银制的五兵佩,小刀小戟小斧随着她的动作而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音,身后还有一队衣裳秀丽的侍女,当是李堡主的母亲无误。她一看到石燕就招呼他过去:
“哎呀,我可怜的石家郎子,这是怎么了,眼圈都哭红了,快到奶奶这来,没人敢欺负你,饿着没,冻着没?”
“太夫人奶奶好,胡阿兄来之前给我吃了饼,不太饿。”石燕行了一礼,揉着刚才哭肿的眼睛走过去,李太夫人颤颤巍巍地摸着石燕的脑袋,命令侍女赶紧捧来九子格食盒,装满了鲜果、干果、饴糖、烤饼之类的点心,让石燕赶紧吃点。
石燕谢过后马上抓起些甜食吃,李太夫人又来客气询问了康朱皮几句情况,听说是他们救了石燕后,又命侍女从脂粉假发钱里拨出一百给康朱皮。
抢杂胡都没抢到晚上拿的这么多的康朱皮当然在康乃希和康盘陀一个劲使眼色“小帅,快拿,好多钱啊”的情况下选择了:
“一事不二赏,刚才使君已经给过在下钱了,不能再要太夫人的了。”
李夫人笑笑,说想不到胡羯之人入夏后,也懂得了礼仪,真是难得,旋即让侍女收起钱袋,拉着石燕去宅院里玩耍说话,让康朱皮一行上楼。
不顾痛心疾首的康乃希和康盘陀,康朱皮迈开大步,一气上到五层,一至四层都屯有粮食、兵器、杂物,亦有卫兵和仆人休息的地方。而到了第五层,康朱皮就看到四个或披发,或散发的青年男子,穿着大袖长衫,袒胸露腹,席地而坐,还有一个女子,穿着飘逸拖地的长裙,外套印花襦,却戴着男子式的帢帽,和其中一个男子同席而坐,另有侍女侍童往来添酒添食。
二男一女坐在一边喝酒,抚琴,就着食格里的果品边吃边高谈阔论些《道德经》和《庄子》的内容。
康朱皮没空听,他们也看都不看康朱皮一行人,只有米薇很有兴趣,眼睛还在那女子身上乱扫。
有两人却横在楼梯口,在地上铺了张紫色画满了格子的毛毯,两人对坐,两边的毛毯上各摆着六个玉雕的小马驹,另有一个木盒放在两人右手边,是在玩樗蒲。右边那人披散头发,腰下贯着条胡风裤,手里握着几枚骰子,猛力摇晃,口中喊着:
“贵采,贵采!卢卢卢!”
说着,他把骰子往木盒一扔,五枚像压扁的杏仁一般的骰子在盒里嘟嘟转着,看上去各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野鸡,似乎还有二个骰子上面没画,而是写着“犊”和“雉”两个字。
“黑—白—白—雉—雉”左边那人看了下,然后拿耳杯小饮了一口:“是塔采,三兄,你的马过不了关,反倒入了沟也!”
“晦气!”右边那男子骂道,把马推到一个格处,看向走进的康朱皮,开口说道:
“你就是那救了石燕的康朱皮?来,陪我玩玩樗蒲,四弟你歇歇,去和二姐他们玩,羯儿,你若玩的好,我就在家父面前替你……”
康朱皮在心里骂:上党都乱到丢了县城了,你这少爷居然大晚上还有心思挡路,还找爷爷玩飞行棋?
脸色一沉的康朱皮行了一礼:
“不会,请郎君稍挪些位,在下要上去见使君谈要事。”
“什么要事啊,说与我们听听呗,或许说动了我们,我们哥俩一句话,家父就答应了。”
李堡主的四儿子拿眼白瞟了瞟康朱皮。
“我来替我家小帅!我最擅长樗蒲了,过关,吃马,退六,王采,都会,保证让二位郎君满意!”
康乃希连忙挤过来,康朱皮看他一脸按耐不住的样子,就知道他倒不是存心帮自己解围,纯粹是又犯瘾了。
“杀胡头,新规则,凉州的,会么?会也不行,我就要他来。”李家三少一指康朱皮。
“对不起,不会,会也不是现在玩,今天涅县破,死者不下百千,一日不平贼寇,我一日不能娱乐,还请郎君稍-挪-贵-体。”
康朱皮已经很生气了,他一路忍到现在,拳头上的青筋都攥紧了,恨不得如果这两家伙再不让路,自己就抓住楼梯护栏,直接从他们头上翻上去。
“好了,快上去吧,不过家父就允许你一人,那个胡儿,你来陪我玩,看看你的本事。”李家三少突然一本正经,收起了调侃的表情,起身让开了道路。
康朱皮赶紧走上第六层,这层四面透风,夜晚的凉风吹在康朱皮脸上,倒是解了些许心中的烦闷。三个铁甲侍卫持剑盾立于角落,全层除了中间有案几,摆着笔墨简牍和一柄短刀外,就只剩通往第七层的楼梯了,再无杂物和繁琐装饰。
戴着武冠的李堡主站在窗边,风吹拂着他空空如也的一边衣袖,那本来是左臂应该在的位置。堡主五十岁上下,身形瘦削,目光锐利,直直地盯着康朱皮打量。
“见过使君。”康朱皮行了一礼,刚准备检索记忆说些客套话,堡主就开口了:
“你做的事和来意我都知道了,不必再重复了,犬子和李道之一个不让你上楼,一个不让你入坞,都是我的意思,你不必怪他们。现在嘛,先坐,我只想请你欣赏一些中夏文章。”
康朱皮只好先坐下,请李堡主赐教。李堡主半倚栏杆,抑扬顿挫吟诵:
“其山嵯峨嶵魏,上拂青云。流目博观,见代郡、雁门、上郡、太原、西河山川,历览周秦汉氏行事。薄襄子之袭代,蔑嬴皇之绥服。慨吴起之流涕,痛西河之入秦。恨悔敬之不用,感白登之危患。祭汉皇之遭厄,祝免刑而复官。康君子,你觉得这如何?”
“我虽然不知道出处,但典故还懂几个,姐控之敌赵无恤灭代害姐和白登山刘邦遭难还行,这不是指桑骂槐么?偏偏我是附和他不好,不附和他更不好。”康朱皮想了想,只好干鸡蛋里挑骨头的网络喷子之事,用前些年参与过的网络无聊刘邦黑粉论战来转移话题:
“昔日白登之围前,周勃已经大破了匈奴左贤王,收复晋阳,追亡逐北,直越太行山东而去(注:实际是句注山西)。冒顿单于说是有四十万骑,又没能攻破汉高祖的防线,最后还被什么击胡骑平城南,破胡骑句注北。汉军一举平定云中、九原,横行匈奴中(注: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这都是《汉书》上有的(注:实际是《史记》)!比起西方波斯国那一代名王居鲁士,往来纵横西海和塞种间数十载,掩有万里之地,威名赫赫,最后却被一战而败,给康居女王托米丽丝砍下首级,康居又曾是匈奴附庸,证明我中原汉高祖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又怎么算危患呢?”
李堡主陷入沉默之中,他也不知道这羯儿从哪憋出这么一大堆难以考证的东西来,又是夸耀汉高祖,给白登山洗地,又是讲什么闻所未闻的西海波斯国的故事,拿刘邦和夷君居鲁士,冒顿和托米丽丝比,居鲁士和托米丽丝是谁啊?这天没法聊了。
过了半晌,李堡主咳嗽一声:
“没料到一个羯儿也看过史书,想当年凉州刺史彭泸水也认不得几个字,是谁讲给你听的么?只是你前言不搭后语,充斥狭隘偏见,异域怪俗奇谈,不能服众!我刚才讲的那段,引自十八年前,大晋使持节监并州诸军事冠军将军关内侯奋平定檀石槐的曾孙,鲜卑名酋息须鞬泥之乱的记功碑!”
康朱皮只能点头称是,表示写的好,他当然不敢说他根本不知道胡奋,息须鞬泥又是谁?檀石槐有印象,好像统一了鲜卑,然后很快就死了的鲜卑大王,后面是轲比能来着?唉,当初怎么没研究下魏晋史,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先君作为部曲督跟随胡冠军讨虏,先登破阵,斩将夺旗,中创三处,为国捐躯。”李堡主露出悲凉之色。
好嘛,父亲和胡人打仗牺牲了,难怪这么仇恨胡人,康朱皮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是朝廷却允许息须鞬泥一万七千人内附,不仅免了他们寇掠杀人的罪,还减免他们贩盐给内地的关税,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出塞给鲜卑人驮私盐!有些人就再也没回来!”
“三年后,秃发树机能反于凉州,奉高县侯(马隆)募士三千平乱,我戴孝随征,做到护军长史。当时我等在奉高县侯带领下,孤军入凉,朝廷都断绝了和我们的联系,我们转战千里,饿食干面,渴掘泉水,以一敌三,大破胡骑上万,杀伤以千数,这才平了秃发树机能这个贼寇。”
“而我的左臂,亦永远埋在了武威,我现在的侍卫长李道之,他的大哥当时就是我的亲兵,替我挡了鲜卑胡人足足九枪三刀,尸首都没抢回!”
李堡主越说越激动,几乎整个身影压了过来:
“吾十九世祖赵武安君,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北逃,强胡不敢入塞!怎么六百载不到,你们这些胡人都跑到上党郡来了?”
“无论是我祖我父,我那日夜在雁门塞备胡的二兄与长子,还是我李慨自己,都和你们胡人不知道打了多久的交道,你说,你们这些悍勇戆钝的胡人,素来轻义重利,畏威而背德,我如何信你,又怎么可能把兵派出去帮你?”
“要知道,老夫怎么相信你不是用苦肉计,用几个赔命钱就可以抵的杂胡命,骗老夫把堡中的好儿郎派出去跟你送死,被你诱入伏击圈呢?我能信你么?”
“能!”康朱皮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