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木。
街道阻长,两边狭隘的墙壁像是逝者凝滞的眼神。
混着纸张灰烬的搪瓷盆摆在院子中央。青烟缭绕着刺鼻的气味。
昏暗的屋子里,死寂显得格外漫长。
“老二,我好看不?”大小姐张灵曦拨弄着白裙上的花边,很是得意。
六岁的张承清歪着小脑袋,眼睛眨了两眨,虽然他觉得天底下只有他娘——长沙张夫人是最好看的。
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还得学着老爹平日里的口气,应声道:“好看,你穿啥都好看。”
“那你说,这条裙子要是娘也穿着,我俩谁好看?”大小姐瞥了他一眼,又问道,“不许说一样,快说!”
“这个……”小承清嗫嚅着,说实话呢大姐不开心,不说实话自己到娘那头讨不了好,爹教过自己,两害权取其轻,要说张府最难得罪的,那自然是……
“我觉着……”承清缓缓开口,悄然把身子往门的方向挪了挪,蹭的一下从小凳上蹿到房间门口,“娘好看!小葵姨!小葵姨救我!”
“反了你,张老二!”灵曦娇眉倒竖,立马追了出去。出乎她的意料,老弟站在楼梯口,得意洋洋,朝自己投来胜利的目光。
张家人没一个不是人精,她暗叫不好,这回着了道儿,给老二算计了。
“又欺负弟弟了?”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传来,他们俩的亲娘似乎早就等在楼梯口,提着个小包,自顾自道,“跟你说多少遍,女孩子要端庄,别跟男孩子一样闹腾。”
“娘,老二说我丑……”
“呵!”张夫人忍俊不禁,“曦儿你可放心吧,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说你。”
“曦儿你……”她抬眼看去,立马发觉了异常。
“娘,这裙子我还穿不了,”灵曦不好意思道,“肩膀这块儿,穿着有点怪。”
“来,我跟你们说说,”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走回厢房里边,“那年你爹点了三盏天灯,好东西总得让人惦记……”接着她把火车上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爹好厉害!”灵曦拍手道,眼中尽是崇拜之意,身旁的承清却是一语不发。
“老二,你想啥呢。”
“以后我要跟爹一样,一个打十个,保护好娘。”
听到这儿,张夫人莞尔一笑,“娘哪,有你爹护着,你就莫操这个心了。”
“将来,你得顾着你姐……”
“也行……只要她不欺负我。”承清思索道,转头发觉身边的张大小姐,神色有些不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夫人!”半掩的房门骤然大开,管家急匆匆跑进来,“出大事了!大小姐,二少爷。”
“娘,人有三急…”灵曦大小姐突然道,连忙提起裙摆,快步走出房间。
“什么事儿?”张夫人道。
“密室……被人开了。”管家气喘吁吁道,他很是疑惑,为何夫人不惊不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知道了,不必声张。”她摆了摆手,望着房门外的过道,仿佛还能看见一个灵动的身影,正悄悄摸摸地探索着。
张夫人叹了口气,拨弄着手上的二响环。
“这孩子……”
“来了?”
“快四五年了,让我好好看看。”
“少来这套,别给我装二愣子,说!”
“我娘她…葬在哪儿了?”
“那地方,不是你能去的,谁都不能。”
“呵,就你能,还偏要把我娘带上,是你害了她,既是这样,当初在火车上你,你就不该去救她。”
“放肆!……你娘当年跟我上火车,什么都没带,就是把命交给我,我他妈能看着她被那个匹夫……张灵曦,你给我记住,你姓张,张家的张,你眼中要是还容得下我,就给我老实点,不然你对不起我,也是对不起你娘!”
“那你眼里有娘么?”
“你会不管不顾地把她接走,带到那个地方,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出事?百年之后,你怎么向她交代,向姥爷,大姥爷交代,向楠姨、棣棠海棠叔公交代?”
“不说打鬼子那会儿,你撇下娘跟我,还有二弟,我们全当你牺牲了,谁知道你……四五年没回来看一眼,也不说你深机巧诈,坐到那个位置上,让娘天天为你操心,你自己说,你眼里有娘吗!”
“灵曦——那些都过去了。”
“三弟天涯永隔,娘走了,二弟走了,黑背六叔,齐八叔,解九叔……”
“那些事…一句话就过去了?你吃的灯草灰,可他们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我最后问一次。”
……
“疯子,疯子……”
不多时,张灵曦走出了屋子,满面泪痕,口中喃喃着。在她身后,是一串尖锐冷冽的长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娘到底去了哪里?”
“我现在来告诉你。”
“你娘没有死。”她的脑海中回荡着那人荒诞不羁的话语,挥之不去。
她什么都没得到,当然,那人也是。
1976年,青海格尔木
街道阻长,两边狭隘的墙壁像是逝者凝滞的眼神。
混着纸张灰烬的搪瓷盆摆在院子中央。青烟缭绕着刺鼻的气味。
昏暗的屋子里,死寂显得格外漫长。
一位中年男子倒在躺椅上,手里头抱着个相框,一条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蛇攀上了他的身体,停驻在相框面前,一动不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