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外婆家,那个秋夜里,默默地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他那时心中或许有过无数个想法,但是更远的,他估计也不想去想了,他想先在这夜里走好每一步。
他按照外公的意思,在自己的地里建起了一座只有三个房间的砖木结构的新房。而这个举动彻彻底底地激怒了奶奶。奶奶在父亲成长的过程中几乎没给过他爱,但是当父亲好不容易追寻到了自己所缺失的东西时,她却暴跳如雷。
父亲精打细算地规划每一分钱,但是,没有给过父亲一分钱的奶奶突然说她有事要用钱,但是不提要干什么,父亲最后还是给了她。
原来,是某位奶奶家的“亲戚”也要结婚了,奶奶说没钱,但是亲戚关系,必须给人家点钱。
父亲看着刚刚建好的房子,心中一阵一阵地凉,他一时不知该想什么,说什么了。
亲戚和亲人,两者有区别,还是很彻底的区别。
父亲没有算到这一遭,没有能给母亲买一套新衣服,甚至婚宴炒菜的油都是去找外公“借”的。那注定是一个不完美的婚礼,但是母亲却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候了。
几个月后,父亲终于给母亲补上了那套新衣,母亲高兴地哭着扑到父亲怀里,父亲那次好像也哭了。
父亲好像就是那次说的,说他苦了母亲。
母亲却说有了他,这个世界都变样儿了。
两人想用他们的双手撑起这个他们所共同爱着的家,他们种过烟叶,种姜,种土豆种花生种甘蔗。甚至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去租地种三七。
那时治安不好,地里的小偷小摸是常有的事,种三七需要有人守三七地。数亩的三七地都是一个大大的棚子,几乎就是一座手工的大房子,守地也绝对不是轻松差事。
父亲要工作,白天母亲守,晚上父亲下班后跑几十里山路去陪母亲。不是父亲无能,而恰恰相反,父亲比绝大多数人都能干太多了。他只是所有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亲手拼出来的,和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获得过任何帮助,甚至还要一次次去反哺那个对他几乎没有任何温存的家。两个人就这样硬干着,撑起了这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
母亲一提起这段过往就会笑。
她第一次如此不害羞地对我们讲和父亲以前的事。
她说,我们的父亲啊,骑着摩托车就赶来了,摩托车往地边一顺,然后就“老婆!老婆!”地叫唤这,地外树上的鸟儿都要被吓跑。
父亲笑嘻嘻地找到母亲,给她带来一个塑料袋,里面居然是牛肉。
母亲吃惊。
“哪来的啊?”
父亲笑了笑。
“今天局吃剩下的,我看可惜,就给你打包带过来了,剩菜,别嫌弃。”
母亲笑着去拿碗筷,一边答道。
“嫌弃啥?我们有嫌弃的命吗?你不吃?”
“你吃吧,我吃过了才来的。”
母亲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不是剩菜,没下过二道锅,连蘸水儿味都没有。(老家的火锅有蘸水儿,如果是吃过的必定会有带进去的蘸水味儿)
母亲看着父亲,没有戳穿。
“碗筷都拿出来了,再陪我吃点。”
“真吃过了。”
“看见我东西都不想吃了?我有那么恶心人?”
父亲憨憨地笑了笑。
“行。”
后来啊,还是赚不到钱,父亲也觉得这样太苦我母亲了,还是不种三七了,两人又回到了镇里。但是,这一次搬回去,就出事了。
父母亲没怎么吵过架,但是那一次甚至到了提出“分开”的地步——虽然依然没有吵架。
奶奶又因为些莫名其妙的事儿闹到了父亲的单位上,母亲受不了了,终于发作骂了回去。奶奶就放狠话,让母亲等着,她一定要好好收拾母亲,母亲也说好,我等着。
晚上,父亲就找到母亲了,说,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分开吧。
母亲急了,问我父亲到底怎么想的,问他是不是自己作践了他的名声,让他渐渐背上骂名了。
父亲叹了口气,说,不是。
母亲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父亲很久才回答。
“我怕我这样的家庭,你坚持不住,我怕你被无聊的人挤兑,这些混账事原本不应该与你有关的,是我的问题,你跟我一直只是在受委屈。”
母亲没有回答,然后开始流眼泪。
“所以呢,你就想把我踢开一个人去扛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只负责躺着享受吗?那我成什么了……”
两人应该是长久的无言。
我只知道,在那个似乎必须做出抉择的命运的十字路口,父亲最后选择依旧是母亲,哪怕他已经想到了或者预料到了这条他坚持了那么些年的路有多么不易,但是他始终不愿意放弃——不愿意放弃自己爱的权利。
这个选择的结果,自然或不自然地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事,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后悔过他所做过的事情。
94年,爷爷去世了,父亲难受了很久,因为在他心中,哪怕他的母亲不再是母亲,但是他的父亲始终还是父亲。爷爷并不坏,甚至谈不上任何的坏,只是他也经历了太多,像是一个凡事看淡的人,他有自己的无奈,他不是分不清对错,也不是看不透世事,只是很无力,无力抗争命运,甚至无力抗争奶奶,所以只是冷眼在一旁看着。爷爷喜欢喝酒,但是绝不是因为读过点书羡慕什么高士之风,而是,最朴素的,酒是可以麻痹人的,仅此而已。他爱喝酒,也喝了一辈子酒,最后也死于酒。
父亲是家里的男丁,他处理了爷爷的后事,给了爷爷——那位那个年代稍有书气的农人还算体面的葬礼。而那些把父亲时时隔离在外的,时常自诩顾家的人,却只是在人前哭丧,人后分账,为了死人钱,就差拿起棍棒再死个人了。哪怕如此,在外人面前诋毁我父亲时倒也还是异常团结。
父亲长叹一口气,脸上笑笑,内心心寒。送走了爷爷,父亲对那个家算是再无牵挂了。
95年,母亲怀上了姐姐,拮据的生活让她和父亲不得不熬夜帮人织“针”(一种用竹竿固定和支撑的河里捕鱼的大网)来维持这个家。每每想到这些,父亲这个个子不高但却足够男人的人都在暗暗心伤,他觉得自己承诺过对母亲好,但是没有做到,至少那个时候没有做到。他发了狂地工作,没日没夜地工作,只要是能挣钱且不违法,他都会去做,也正是那个时候,身体落下了一堆毛病。
身体上的劳苦,精神上的摧残,都没能冲毁那个小小的家。
终于,他们不再是两个人了,他们有了姐姐,生活中的光亮更多了。
父亲找到了母亲,对她说,你是那个年代上过高中的人,书读的不比我少,一辈子窝在地里不行。
母亲不解。
“我还能干什么呢?”
“你想教书吗?”
母亲考上了民办教师。去到了镇子附近的苗寨教书。
她第一次站上讲台时,也是慌慌张张的,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
“同学们,翻开书,我们上课!”
她的课,一直上到了现在。
有时候父亲不得不下乡,姐姐就必须由母亲来照顾,于是母亲就背着姐姐,走在乡间小路上,让背上的姐姐,在睡梦中经过一座座山,一个个寨子,遇见一个个人。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一些,父亲给她买了摩托车,她就载着姐姐经过一片片稻子,一片片油菜花。她年轻时,是父亲载着她,现在,是她载着姐姐,但是没什么不同,她感到的都是幸福。
98年,家境好转了不少,父亲带着母亲去了版纳。那时大概没有什么“度蜜月”一说,哪怕有,这个“度蜜月”也太晚了。但是,用母亲的话来说,和父亲在一起的每一天,种地都是蜜月。
千禧年,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有了我,另一件是母亲转正了。她正式成为了一名教师,虽然依然是在苗寨与镇上的路上奔波,但是她很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轻轻靠在父亲耳边,对他说一句:
“累了吗?该歇歇了。”
家里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父母时常开玩笑说是我和姐姐给家里带来了好运气,说我俩是家里的光,但是我们都知道,父母开心的不在于生活不再拮据,而是更多的幸福和希望。
母亲身体向来不好,08年,那时的我还在老家上小学,母亲突然生了场大病。
那天,她还在上课,就觉得腹部有些不舒服,她当时没有多想,待到放学骑车回家的路上,她再也顶不住了,径直去了镇卫生院打点滴。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父亲立刻把她送到了城里去看病。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胃出血,接着就是一份病危通知书。父亲没有告诉在读书的姐姐或是我,把我俩安排妥当后,他就在医院里陪着她,陪了27天。
后来,在母亲已经好转,马上可以下床时,父亲才来接我和姐姐,带着我们去看了一眼母亲。母亲躺在病床上,看着我和姐姐。
我们两个已经哭成了泪人,她却露出了微笑,伸出手摸摸我们的头,只是问我们:
“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现在,父亲和母亲应该是没说过什么情话的,他们那辈人不兴这些,但是没人会觉得他们两人的生活是无趣的。
时代在发展,父亲越来越“会”了。
他在结婚二十年的纪年日那天,悄悄给母亲戴上了一条铂金项链。他悄悄给母亲买了一件巨丑的大衣,但是母亲笑的像个孩子。他和母亲突然“消失”,一起偷偷去看电影。他在七夕晚上“冒冒失失”地拉着母亲去逛街,还顺便买了一枝玫瑰花。
我和姐姐两个受够了单身之苦的人,敢怒不敢言。
后来母亲在父亲生病时和我说,他是缺爱的,他是可能是一个控制欲比较强的人,但是那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爱轻易消失掉,她说她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后悔过。
是啊,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在他们的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