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说:“我们没有告诉他,我们不敢告诉他。”
我们不是担心他接受不了,而是因为他的性格,他爱我们三个人,我们是害怕他觉得会拖累我们而后完全不配合治疗。
我说:“姐,我还是不想告诉父亲结果,但是,怎么和他解释手术的事情呢?”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你们等我明天回来吧。”
“你的班怎么办?”
“我请公休回来陪陪爸。”
我知道,她想陪的不只是父亲,我和姐姐都担心着父亲,也担心着母亲。
我们知道父母亲的那份爱,我们不敢想象,母亲会怎么想,怎么做。她和父亲几十年来甚至架都没怎么吵过,在父亲面前,年纪比父亲大了几个月,身高也稍稍高一点的母亲还是会变成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又会如何呢?
第二天,姐姐赶回来了。
我们三个人,借口说是出去吃饭,但是走出病房,来到医院一楼,找到一排长椅坐下,就再没走出去了。
那时候,我不知我怎么了,我幼稚得很,甚至和姐姐还有母亲说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方案。
“要不我们把父亲送到长沙去做这个手术?”
母亲和姐姐没有说行不行,只是说。
“你可以问问老师和辅导员,了解一下情况······”
我真的起身去找老师和辅导员了。
我回来时,她们都低着头。
母亲突然开口了。
“雯,皋,我觉得,要不还是告诉他吧,实话告诉他。”
母亲泪汪汪的。
“不行,他那个脾气!”
我俩几乎同时吼了出来。
“不会的,如果我们三个一起和他说,他是顾家的人,他不会‘扔’下我们的。”
我和姐姐久久无语。
呵,人可真是矛盾啊。
我们还是和父亲说出了实情,他却完全不惊讶。
“五十来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点毛病,医生说怎么治?”
“医生说,有两种方案······”
后面就无需多说了,全家人都同意了手术,有风险,也有机会的方案。
父亲坚持让我去签手术的字,我不明白,我认为应该是母亲去签的,父亲却说,应该我去签了,我也该明白些什么了,还一直叮嘱我不要犹豫,更不要为难医生。我答应了,但是那张纸呈在我面前时,我依旧犹豫了——我不清楚我住院时,父亲在签下那两张病危通知书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手术前一晚,依旧是我陪着父亲。
父亲让我帮他好好地擦了一遍身体,然后他便上床休息了。
父亲向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是这一晚,我时常在想他是不是小心谨慎过头了……
“我们家没有什么欠款,不用担心,也不用你们姐弟俩来担心。新房的房款是足够的,不要拖欠。”
“我记得了。”
“儿子,你二十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传统里,意味着你可以成家了,那就说明,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让你去签字,就是因为这个,我曾经没有把太多的自主权交给你,但是现在你也要试着去承担。我一直和你说,男人就是一个家里的梁条,扛起一片天,顶得住踩,还不能断……。”
那一晚,父亲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了很多,甚至和我说了很多那些似乎寓意着不详的,在我看来不该说的话。毫不避讳地将最坏的事情发生后该怎么做都和我说得清清楚楚——他是这样的人,总是默默把一切可能的事都规划好才能安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和父亲一起去到了手术室门口。他是笑嘻嘻地走着进去的,就像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那样,虽然不知道前路到底如何,但是依旧微笑面对。
他的手术是场大手术,我们在外面等了整整十个小时。而那十个小时,可以说算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十个小时了······一墙之隔,他就在里面,但是你却完全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我脑海中也将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过了一遍——有些可笑和讽刺,我也考虑了那些我看来荒唐的可笑的不吉利的事,而我也渐渐地,越来越像他了,想要把一切都默默安排好。
医院是个我们家里人都十分不喜欢的地方,因为家里人身体都不是很好,几乎没少来过医院,来到这里似乎就寓意着不幸。但是那一天我们发现,医院是一面照妖镜,什么样的人,来到这里都会卸下伪装。
那一天,陪着我们等在手术室外的其他家属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手术室里,有人在与死斗争,又有新的生命诞生。
手术室外等候的那些人,是值得细看的。
有的老人在默念,祈求孙子孙女没事,而年轻男人在一边为妻子紧张到抹眼泪。
有的老人在心疼儿媳,而年轻人却在一旁看着手机公放短视频乐呵呵地傻笑。
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外面,轻声对怀中的孩子说,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生与死或许就在一瞬间,看一个人或许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临近下午5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女护士出来,念出了父亲的名字。
我们一家人很快站了起来。
她说。
“你们去左边第二间房间等着吧,医生会来找你们的。”
听到这句话,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我和姐姐点了点头,走进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里只有一条凳子一张桌子,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玻璃,就像是银行柜台。
医生出现在了另一边,玻璃后面,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是一些模糊的不好描述的东西。
“手术很顺利,手术结果R0,这是切除物,需要家属看一下。”
我和姐姐实在不知道那团东西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我们需要知道的不过是“顺利和R0”。
我们走出房间,母亲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们说,结果很好。
母亲终于叹了口气,她刚刚也是想稍稍逃一下吧。
手术结束了,结果超乎预期的好,只是他仍在昏迷状态,还要时刻提防术后问题,至少需要观察2天。我们仅仅看到了他一眼,他就被推到了ICU观察了。
医生说,接下来,我们家属可以休息休息了,我们在医院,暂时也帮不上什么了。母亲和姐姐说,我可以歇歇了,没有必要在行军床上死扛了。我想了想,说,行,那我睡睡他的床就好了,没必要回去。
那一晚,我睡到了他的病床上。确实比我那又窄又硬的行军床舒服多了,但是我却始终睡不着。我想起了那种病床上的感觉,就像几年前一样,但是那时硬朗地可以照顾我的人,现在老了。
父亲终究是凡人,哪怕过去的他再怎么能干,终究也是抵挡不住岁月流逝,幸而他用自己的真情呵护起来的这个家,在他自己病了乏了时,也能给他些许依靠。
父亲离开ICU回到病房后,依然需要静养,而脾气也“坏”了不少。见不得家里人多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待久了必然要骂,甚至连我这样一直陪着他的人都被骂得生气。但是我知道,那也是一种爱,就像我外公对外婆那样的爱。爱,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言语上一次次强调,只在平淡的一言一行之中——他不是所谓嫌我们烦,也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们某个人,只是,他觉得,我们该歇会儿了。
更多的事情,无法用文字来表述,至少,父亲身体依然健朗。
至于2020年剩下的事情,便到了我返校了。我终于再一次踏上了离乡的列车,驶向未知的未来。
时至如今,我仍旧觉得我的2020是待在一场梦里,但是这一年的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又一次次让我清醒。
有人将几个小时看作是“清醒着的梦”,有人将几天看做“糊涂的梦”,有人将几年看做是“绝对改变的梦”,有人将剩下的大半辈子看做是“死去自己的梦”,还有人把自己的一生都只看做是场梦。
或许我们都想将一些刺伤自己的事实看做一场梦,但是……似梦却始终非梦,何所谓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