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的途中他看见一对祖孙,老太太大约也是他妈那个年纪,推着一辆小巧的婴儿车,孩子在里面瞪着大大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东瞅西望,老太太的眼睛不东瞅西望,只看向自己的孙子。
流年想,也不知他有没有机会看到这情形。街道两边行人不多,阳光一点一点来,走到最鼎盛的时期,再一点一点退。有时他们透过云层,有时他们透过树叶,将大地装饰得斑斑驳驳,前面是红灯,流年减速,想到保温桶里还有鸡汤,他去买的走地鸡,保姆说炖了好几个钟头,还把表面的浮油撇了出来。
“产妇吃油太大的东西容易滑肠子。”
流年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儿,他不懂什么叫滑肠子,也不愿意去细究,对陈莫菲不好的东西不让她试就罢了,至于有多不好,会引起什么不好,他并不关心。
车到医院,那时陈莫菲仍没有醒来,于是月嫂通过鼻饲管将鸡汤打进她胃里。他那时是有一点耽心陈莫菲再也不会醒来,有时他用长久而执着的目光去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她真是一个陌生人就好了。往往在这种时候流年又免不了要嘲笑自己。
他想人真是十分奇怪的生物,明明能引起人悲伤和难过的事情就在那里,比如生老病死。然而就是因为生老病死的主体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便不会太过悲伤。
可见主宰悲伤的不是生死病死,而是关系。
关系决定了悲伤、痛苦跟难过的程度。
陈乔整天泡在医院,仿佛没有别的去处,有一次流年听到中介给陈乔来电话,说有人对他的房子感兴趣,但陈乔想也没想就把中介给推掉了。他说,再说吧,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儿。什么重要的事儿?我在医院侍候月子。
流年想陈乔从来没把陈莫菲放下过,然而他也并不想占有或者破坏些什么。
每那时流年便觉得自惭形秽,他是觉得,如果陈乔真的爱上了陈莫菲,那么他的爱来得要比自己纯粹得多。感情这东西十发奇妙,奇妙在这里面有许多不确定性,比方说我们每个人都并不确定自己对某一个人的感情可以维持多久,更没人敢确定自己爱了多少分。有时我们以为自己爱的是满分,谁知中途一方生了变故,或者病了,或者家里头突然就落魄了,或者单纯就是时间太长了,有点儿厌了、倦了,我们这才会知自己认为的百分百未必是百分百。
我们常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感情走向,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别人的感情走向。我们不了解世界,不了解任何。可是我们认为我们全部都了解。
陈莫菲没醒过来时,月嫂有时会把孩子抱到陈莫菲身边,他从来不吵,他原本也不是个爱吵闹的孩子,他就那样安静的呆在自己母亲身边,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睡着时他便将小小的头颅拱进陈莫菲的臂弯,也许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安全。
安全。
这也是个十分可笑的词汇。安全。这世间并无绝对的安全,然而人们为了寻求安全而不惜一切代价。流年想远古时期某个智人最先开始焦虑,他不愿再过游荡的居无定所的生活,在天盖穹庐,笼盖四野的野外,群居的智人很容易便受到野兽或者狂风暴雨的威胁,于是他着手建造房屋,后来人类开始造楼房。楼房就是把一栋栋的房子罗列在一起,撂起好高,流年发自内心不欣赏这种生活方式,我的房子盖在你的房子上面,你的房子又盖在我的房子上面,别人的房子再盖在你房子的上面。
听起来似乎并无不妥,但又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孩子从咿呀中醒来,陈乔正盹在陪护床一角,他在床头,而流年在床尾,流年睡不着,陈乔经常秒睡,睡着了还会打呼噜。
他打的呼噜很响,以至于流年总是十分耽心他会把孩子给吵醒,然而他又想让他的呼噜吵醒陈莫菲,就这样纠结几个来回他还是会用自己的一支脚去把他踢醒,然后告诉他回去休息。
这里不是他应该守的阵地,有也这个亲丈夫在这里。
但流年从来也没这样说过。陈乔醒来,眼睛有些红,于睡眼朦胧中朝他看,目光越过他,再依次从孩子看到陈莫菲,最后落到陈莫菲的心电监护仪上,当他确信陈莫菲的生命体征没什么太大的波动,这才裹了裹大衣,继续睡去,或者就此完全清醒过来。
待他清醒过来,他会缓慢的踱出房门,一直走到这层病房走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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